胡集书会：八百年老汤熬成的文化盛宴·艺人篇

鼓书人永远的家

2015年胡集书会，身患癌症的沧州大鼓艺人石景芬执意要来，家人、徒弟哭着劝也不听，“不让我去，化疗我也不再做了。”

为啥非得来？

老人说，“再看一眼胡集老听众，再给学生当一回梯子，这是我的梦……死，我也要死到胡集的舞台上! ”

胡集表演完，回沧州一个月后，石景芬倒在了舞台上，再没有醒来。时年74岁。

这样的感情，外人不易理解。但老艺人们真是这样想的，这样说的，这样做的——渤海大鼓艺人蒋尊喜：“我是每年来，来不了也不行，我是爬着也要来。”西河大鼓艺人王秀兰说，“来胡集就像走娘家。”白曰华说，“胡集书会是曲艺人的根和家”……

诚然。

胡集书会，鼓书人永远的家。

今天，让我们一同走近书会上的草根艺人，记录那些“曲艺候鸟返巢”的故事。在这些光阴的故事里，藏着八百年的“老汤”传承至今的秘密。

▲在2015年胡集书会上，身患癌症的石景芬摆摊亮艺

2016年胡集书会，鲁北大鼓艺人朱延安在表演。

▲2017年胡集书会，渤海大鼓艺人兰尊侠说书献艺。

▲2017年胡集书会，东路大鼓艺人周金山在表演

沧州大鼓艺人石景芬的绝唱：“死也要死在胡集的舞台上” 

此前，石景芬已查出癌症。

虽然家人、徒弟百般遮掩，可她早已明白——肺切除了一半，一次次化疗，头发日渐稀疏，颤抖的手渐渐握不紧板儿和槌。

但对胡集，她情分极重，一是舍不得同行相会，舍不得书会窝子的老观众，二是因为爱徒苗士琴就是个胡集姑娘。在告别舞台前，石景芬特别想让徒弟在家乡得到认可。

2015年春，在胡集，苗士芹噙着泪，接受本报采访说：“老师骨头和肝脏里都是癌细胞，医生诊断，她最长活1年，最短活半年。我们是真不敢让她来，可她……”

路上，徒弟们带上镇痛药——杜冷丁和吗啡，手机24小时开着，随时和沧州家里联系。当地文化部门也嘱咐：有啥情况随时联系，他们立马赶过去。

当年正月十一，在书会擂台赛上，石景芬为苗士琴伴奏。虽然吃了止疼片，她手还是不住颤抖，弹拨用的假指甲总往下掉，错了好几处地方。演完，她立马鞠躬向评委和观众致歉。

刚下台，她就恼自己恨自己，对徒弟絮叨：“气死我了！太丢人了。我八岁就干这个，从没这么丢过人……”

石景芬觉得自己不中用了，非但没帮上徒弟，还拖累了她。

所有节目演完后，主持人公布名次。排名是倒着来的。听到三等奖没自己，二等奖没自己，石景芬就哭了：“一等奖肯定没咱，我失误太厉害了……”越想越愧疚，伸手就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徒弟们赶紧拉住她。安慰没效果，师徒们只好抱着哭。

谁知，主持人公布一等奖，居然有石景芬、苗士琴！

她一下就捂住脸，擦了两手眼泪，又左右开弓给自己两巴掌：“惭愧！惭愧！”

使劲攥着奖杯，石景芬猛地抱过徒弟脑袋亲了两口。

平复一下心情，她们师徒就要准备次日的摆摊亮艺了：那可是“当面扣饼、对面拿贼”啊，石景芬再不愿出一次差错……

一个月后，在沧州，石景芬摔倒在舞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是一段“生命的绝唱”，一段生与死的爱恋，充满过山车般的心潮起伏。这些画面，都被纪录片《胡集书会》拍摄了下来。正因如此典型故事，该片以最佳纪录短片奖入围第四届凤凰纪录片盛典，并在网络投票环节中斩获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2015年胡集书会擂台赛上，徒弟苗士琴获得一等奖，石景芬喜极而泣

▲2015年胡集书会，徒弟苗士琴演唱，师父石景芬伴奏

绝不向命运屈服的盲人群体：胡集书会是咱娘家 

那一年，和石景芬同台竞技，同样震撼胡集书会的，有河南坠子艺人郭永章。只是和石景芬师徒相伴不同，盲人郭永章总是自弹自唱、独来独往。

他是菏泽人，绰号“郭瞎子”，也被称为“当代阿炳”。在家乡，他常独对黄河高唱世间百态。在邀请他参演电影《最爱》后，导演顾长卫说，“他应该是中国当代最好的坠子大师。”

小时候，郭永章乞讨为生。二十岁，他才开始学唱坠子。为把坠子拉好、唱好，他挨过冻，忍过饿，不分昼夜，不论季节，拼命苦练。他将豫剧、曲剧、二夹弦、大平调、吕剧、拉魂腔融入其中，苍凉浑厚、高亢激昂，不仅能打动乡民，还往往唱得大学生、学者掉泪。

▲2015年胡集书会擂台赛上，郭永章在表演

▲2015年胡集书会期间，郭永章下村演出，很受欢迎

瞧，在胡集擂台上、街面上、农家院里，郭永章一个人就是一支乐队。他手拉坠胡，脚打梆子，神采飞扬，激昂悲壮，爆发力极强，一声声撞进人的心坎上。曲子里既有纵横千古的家国大事，又有《老来难》这般钻人肺腑的苦难写真，让男女老少听得如痴如醉，不自觉已是眼泪汪汪。

临走时，老大妈握紧他的手反复说：“真是好，真是好……明年一定再来，再来……”

为何如此震撼？

因为盲艺人多是苦水里泡大的。郭永章幼年乞讨，妻子也是盲人，三儿子、四儿子因触电和溺水早夭。大儿子入赘女方，次子过的也不宽裕。即便参演过电影，即便灌制过唱片，但他的晚年依然是触目惊心的穷困。

但郭永章不抱怨：“我这一辈子，遇到的困难太多了，苦处太大了，但我不愿意向社会诉苦。”他如此唱出穷苦人的倔强：“我本是老天爷他干爹！”

在草根艺人群体中，有很多都是残疾人，特别是盲人。他们不能种地经商，弹弦说唱、算卦问卜是为数不多可以从事的职业。因为他们痴迷于鼓书，在艰难中谋生，所以对胡集书会这个热腾腾的“大市场”，他们感情至深。

“三个孩子都是在胡集书会长大的”，德州乐陵西河大鼓艺人陈兰芬说。她不是盲人，但她的老师、她的丈夫都是盲人。

启蒙老师，是她的两个亲叔叔，都是盲人。小时候，陈兰芬就为他们引路，街头卖艺。陈兰芬参加胡集书会的年头很长，从学徒开始，基本年年参加。最早赶书会，骑着自行车来。老伴刘志孝眼盲，孩子还小，陈兰芬就带着鼓、弦子，后座坐上老伴，车筐里装上孩子，一路说着书赶过来。

因而她说，来胡集赶书会就像回娘家。老伴去世时，她特地嘱咐孩子们，再穷也不能卖弦子，毕竟老两口靠着这副弦儿养活了一家子。

老艺人逐渐退场，非遗保护让他们“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书会上，胡集群众常说，“一戳一站，一摆架势一威风，还是这些老艺人味道足”。可令人唏嘘的是，老艺人们在纷纷退场，尽管他们是那样的不舍……

一种是年龄太大自然退场。另一种，则是不无奈心酸的告别——上世纪九十年代，胡集书会最冷清的几年，街上一度只有七八档子艺人，老人零零星星地唱，观众三三两两地听。艺人挣不了仨瓜俩枣，饭店吃不起，旅馆住不起，“回到家还得吃气”。

▲2015年胡集书会，胡集镇白桥村艺人白曰华介绍老艺人困境

▲2019年春，白曰华在胡集书会论坛上发言

回忆当时，胡集艺人白曰华嘴角都在颤：“别说老艺人在社会上立不住脚，你在家庭上都立不住脚！俺儿就说了，爹你这一辈子都忙活了些啥？你看看我，这几年楼都盖上了！”

“干哪行，恨哪行、爱哪行，离了行想行。说书这行，年纪小没名气，年大大了身体不行，俗话说是不养老不养小。可唱多了，就成了骨头里的东西了，离不开了。”2016年，阳信县毛竹板艺人李洪儒说，在市场清淡的年份，他转行卖了豆腐。

可这些老艺人不服啊。他们最大的心头事，就是传承——“绝不能让手艺荒废在我手里！”

他们愿意免费教，可谁来学？谁又愿意学呢？

这一行学起来费功夫，是“五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练不好一张嘴。”这一行观众越来越少，市场急剧萎缩。

咋办？

2006年开始，非遗保护政策的推出、施行、细化，让老艺人们看到了胡集书会在重燃希望，每个人的境遇也有了很大改善——非遗进课堂成为日常，老艺人纷纷登台授课，成了小学里的“民俗教授”。

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2015年开始，胡集镇第一小学组织“曲艺进校园”活动，2020年又开发了“胡集书会”校本教材，做到了“教材、教师、场地、器材、经费”保障五落实；2017年，胡集书会擂台赛增设“曲艺童星奖”，娃娃们唱主角。擂台赛上，大出风头的不光是“胡集娃娃”，还有来自邹平、博兴、东营的小学生。

▲2018年胡集书会擂台赛上，艺人王金升带着他培养的胡集本地曲艺新苗在表演

这些年，无棣三弦大鼓艺人朱延安总要带着他的小学生徒弟赶会。他不再唱，专心为娃娃们伴奏，心情舒畅。

渤海大鼓演员蒋尊喜赶书会年头最长，有60多年。2016年，有感于书会的再次火腾，这个79岁的老艺人曾对记者说：“身体行就要来，不行也要来，爬也要爬着来！”

▲2015年胡集书会，老艺人蒋尊喜说：爬也要爬来！

如今，蒋尊喜、张红霞等很多艺人都不在了，但他们的故事、声腔依然回荡在胡集的农家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