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明高
没有想到,那天下午的雨,会越下越大。
我们坐着大巴车,穿过弯弯曲曲的山道,穿过密密茂茂的绿树,颠颠簸簸地来到那座小二层的白色小楼前,下了车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精神䦆铄地迎了上来,忙和我们打招呼,在雨中把我们引进了一层的大屋里。人们都叫他老高。我才知道他就是高华处,曾经是2017年脱贫攻坚“感动吕梁”的人物。我是第一次见老高。如今已经是74岁的老人了,身板硬朗,清清瘦瘦,满面红光,十分健谈。他说,现在咱们所处的地方,在地图上叫宋家沟,也叫冯家沟,用汽车上的导航,导冯家沟,就能来到这里。过去这里是个三不管地带,是一个乱石荒沟,有十里多长。是兴县两个乡镇三个村子的交叉地带,属于蔡家崖乡碾子村和高家山镇宋家山村、冯家沟村共有的地方。
我们都拥簇着他,欢笑着让他坐下,让他给我们讲他治理荒山、植树造林的故事。他满脸通红,好像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欢迎你们冒着雨来到这里,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做了一点栽树的意思。我们都笑着鼓掌,说,老高您坐下讲,我们就是想听你二十几年栽树的故事。老高这才坐下,在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给我们讲起了他植树造林的故事。
老高说,我们这里紧靠黄河,那黄河里的水,泥沙很大,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是“一碗水,半碗沙”,水土流失很严重。我这人,年轻就爱种树,看见树种活了就高兴。从年轻就有这个爱好,就像人们喜欢玩麻将打扑克一样。我这人经历很复杂,1971年4月,当时20岁,就当了民兵连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被派到水江头大队担任党支部书记。那时候,水江头村是兴县出了名的“老大难”村,因为穷得没有出路,有几户人家讨吃要饭流落到内蒙古。面对这个局面,我忧心忡忡,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这个局面。我经过走家进户,调查研究,深思熟虑后,决定种树。成立了一个25人的造林专业队,又从外地聘请专业的技术人员,常年住在村里,面对面做指导。经过6年苦战,村里修通了路,供上了电,全村2100亩山坡地都栽上了核桃树,人均用材林2亩、核桃林5亩、红枣林2亩、水果林2亩、灌木林2亩,实现了“村庄四旁树成网,荒山秃岭穿绿装。白天高音喇叭响,晚上电灯亮堂堂。循环公路通四方,干部群众喜洋洋。”后来,土地下户后,乡镇书记见我在村里也没什么好营生干,就把我调到乡里当了补贴干部,但还是农村户口。后来这个书记到了县里当下领导,又把我调到县里的街道办负责卫生清洁队。领导可能觉得我工作认真,又喜欢管树种树,就把我调到了县林业局,我就一直干到了林业局副局长。上世纪90年代末,吕梁市号召“退耕还林”,“治理荒山荒坡”。我当时已经50岁。县里一般是超过五十岁,就要下岗离职,让年轻人干。我就想去承包4800亩的宋家沟,买“四荒”(荒山、荒沟、荒丘、荒滩),植树造林。
我急忙问他,家里的人同意吗?大家也都息声静气地望着他。
老高脸红红地笑着,说哪里能同意?老婆和亲戚们都说我是发神经了,还说俺把你想的这事和村里人说了,人们都说你是个傻瓜,说那些荒沟就是无底洞,花多少钱也不顶事,看不见。好几天,老婆也不理我,不给我做饭,说你喝西北风去吧。
我们哈哈大笑。他也嘿嘿嘿地笑着。老高说,2000年一开春,我就一个人,扛着工具,背着一捆行李卷,来到宋家沟里的河滩里,搭了一个帐篷,挖了一个坑坑吃水,支起一个小洋炉,做的吃饭,开始了我的种树生活。就这样住了一年多,就在沟里盖了一个小房子,继续种树。老婆说的对,真的是无底洞,因为投入太多,又没有收入,就我的那点工资,仅仅两年,我就欠下了十多万外债。为了清还施工队和村里人的打工钱,我把大儿子准备结婚用的彩礼钱挪用,把城里居住的房屋变卖。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打坝、填土、修路、通电、育苗、植树,一年接一年,我领着周边村里的三个没儿没女的五保户、五个贫困户,一起干,就这样干了23年,到今年10月份,就整整23年了。原来这里就是乱石荒沟,整个沟里没有一棵树,种上庄稼也长不成个样子,就是人们放羊的地方。现在,4800亩荒山荒沟全部绿化,种植油松、侧柏等34种树,累计造林并管护6200亩,植树10万余株,栽核桃树1万株,培育优质红枣1万株,酸枣接大枣5千株,四旁植树1万株,培育各种优质苗木150亩,容器油松侧柏100万苗。老高嘿嘿嘿地笑着,说,北京和雄安新区选中了我种植的五米油松300多株。我坐的离老人最近,能看出来,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坐在旁边离他不远的兴县县委宣传部武部长说,老高不仅在这里植树造林,还在这里办了不少好事,建成水井10孔,100立方高位水池一座,基本农田600亩,水泥路5公里,田间道路2公里,架设高架线3公里,建成九曲黄河阵、晋绥生态碑林、小型生态广场、办公楼、弥陀寺院、健身场地、采摘园、120师学校校外实践基地等等。
老高羞涩地摆摆手,说我这个人就是爱栽树,也没有别的。栽了这么多树,我怕我离开人世后,着火呀,人们砍树呀,破坏森林,我就想把文化的东西搞进来,通过文化来教育人、感化人。武部长也同意我的想法。我就找吕梁佛教协会,在这里修建了个弥陀寺院。另一项就是黄河文化九曲碑林,纪念碑林,计划立360通,现在己经立了88通,都是做出历史贡献、文化成就的晋绥英雄人物,以及兴县籍人士,比如贺龙、关向应、李井泉、续范亭等,比如孙嘉淦、张旺等,比如牛友兰、刘少白、牛荫冠等,比如高如星、田东照、李万林、贾宝执等。目的就是教育后一代,热爱家乡,热爱自然,保护树林。另外,我还修了一个九曲黄河阵。这是一个非遗文化,过去黄河两岸的人,正月里都要游九曲黄河阵,祛除百病,一年通顺,吉祥如意。过去建的不太好。去年武部长给我从省里争取了20万元,我重新整修,提高了水平,做了围墙,几个亭子,大门,今年正月里来的人就很多。下一步还要增加灯光和音响。总之,文化的东西,都是从保护树的目的出发的,同时也传承了中华的优秀传统文化。我要努力把九曲黄河阵和晋绥生态碑林搞成全吕梁、全山西的精品,把乡村旅游发展起来。把这一切都做好,我的心里就也安然了,息心了,我就到快乐地到那边的世界去了。
大家都欢笑着鼓掌,纷纷说老人真会讲话。
老高羞涩地摇着头,说大概就是这些,我也就是一个爱栽树,也没有做出什么值得夸赞的事。今天大家冒着雨来到这里,真的就是一个缘份。我虽然文化不是太高,但是,我知道宣传的力量很大。和各位比起来,我真的不好意思说,我也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好多前年,我把我植树造林的生活,写成一篇文章,叫《我的低碳生活》,参加了全国的征文大赛活动,还得了个二等奖,得了奖金2000块钱,还有一个数码相框。
哎呀!呀哟!我们都热烈鼓掌,欢叫了起来,朝老高竖起了大拇指,说你是一个老“文青”!
老高脸红彤彤地笑着说,不行,不行,业余文学爱好者。他笑着说,那篇得奖的文章出来,我女儿在省财经学院当老师,正好和我们县里郭颖书记的侄女在一个办公室。她们看这个文章时,正好让郭颖书记的老伴去看侄女时也看到了。老伴回家后就给他老汉说,郭颖书记也就知道这件事了。结果,过了几天,郭颖书记就到我这里走了一趟,看了半天,也没说个甚。结果,到年底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说,老高,我把全县的小流域治理工程都看完了,还是数你付出大、做的好,政府帮助你一下,你打个报告,给你点经费,支持你一下。我懵了,说打多少呢?他说你说多少就多少。我说那就十来万吧?他睁大眼睛说,噫?你修建个房子,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修得好一点,给你50万元。
啊呀!我们又欢叫了起来,说,好,好,这下可好啦!
老高接着说,后来,他又碰上我了,问我,房子盖的怎么样?我说盖好了。他又问,花了多少钱?我说70多万。他又说,你再打个报告,政府再支持你10万。你们看,这就是宣传的力量。我知道,你们这些笔杆子没有权,但是,你们回去后用你们的笔杆子写出文章,很快就会在那些报纸、杂志、微信上登了出来,又是给我支持和鼓励。不过,我也年岁大了,干不动了,宋家沟的这些资产,我是不会交给子女继承的,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会以党费的形式,全部无偿交给国家,让它为黄河、周边的老百姓发挥更大的效益。
我们都哈哈哈地大笑了,说老高真的是个明白人。
老高羞涩地笑着说,你们冒着雨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看我,我真的是三生有幸。我本应该引上大家看看我种的那些树,看看那些文化生态碑林,看看九曲黄河阵,可惜外面的雨下得太大,天又黑了。我们还是到前面的院子里吃晚饭吧。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都是自家种下的绿色食品,毛豆、玉米、南瓜、豆角角,自已喂的猪的猪肉,自己喂的鸡下的鸡蛋。
就这样,跟着老高走进山脚下树林里那个小院,三眼窑洞,一间厦房。老高的老伴、儿子儿媳、大孙子,还有附近村里的几个老汉,已忙碌着给我们做饭上菜。窑洞对面的蓝色铝合金板大棚里,摆的三大桌,和厦房里的一桌,整整四桌。大盘的连枝带叶的毛毛豆,热气腾腾的玉米棒子、南瓜瓣瓣、土豆块儿,金黄色的妙家鸡蛋,香喷喷的红烤肉、手抓排骨肉、肉丸子,还有凉拌西红柿、地皮莱、皮冻,一会儿,又上来了又喧又白的大馒头,大碗的大烩菜。一会儿,又端上来了一瓶瓶沙棘汁和兴县自己生产的“品鉴”牌白酒。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难忘的一顿饭。雨在上面拍打着铝合金板棚顶,大珠小珠落玉盘,噼哩叭啦,噼哩叭啦,给我们伴奏着音乐,我们却在下面吃得愉快,吃得痛快,吃得豪放。有的桌子上,喝着酒,竟唱起了民歌山曲……
老高这天晚上也喝得很高兴,举着酒杯过来和我们一桌一桌敬酒,一个一个喝酒,我们也都祝老高身体健康,事事如意。
天已经大黑了,吃完饭,我们都从院子里出来了。老高穿着雨衣,站在小道上,和我们一个一个握手告别。
雨,还在下着,唰唰唰的,淅淅沥沥,忽急忽慢,若紧若缓,充满了不一样的深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