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玫

    艾玛在2023年第2期《收获》上发表了她的新作、长篇小说《观相山》。故事不短，因人物的情绪被艾玛堆积得非常饱满，我几乎一口气就读完了。说几乎，是到底没有一口气读到结尾，我因小说中男女主人公范松波和邵瑾关于一部电影的议论，而顿住了。

    范松波问邵瑾：“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看过的那部日本电影吗？”

    “哪部？”

    “50岁女人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那部。”

    ……

    “叫《何时是读书天》。”邵瑾没有忘记。

    停下《观相山》的阅读，转而到处去寻找日本电影《何时是读书天》，是因为他们的对话中关于这部电影的关键词，50岁女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特别美好的片名《何时是读书天》，让我想要马上看到这部电影。

    记忆中的日本电影演员田中裕子，还是《火红的第五乐章》里那个长发飘飘的青春美少女，仿佛是转眼之间，那个因为年轻所以特别自信的田中裕子已是清心寡欲的中年妇女了。

    是美奈子这一角色，要求田中裕子总是穿着一身送奶女工的工装或超市收银员的制服出现在银幕上吗？可是，骑着自行车行进在上下班路上的美奈子，也是一件米黄色的风衣从电影开始穿到了结束，也就是说，田中裕子在里面扮演的美奈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打发日子的寡淡女人。

    那么，也是从美少女慢慢走上人生下坡路的美奈子，究竟遭遇了什么才变成了艾玛笔下那个“心里装着一个人，白天工作，晚上读书，独自度过漫长一生”的特别女人的？

    其实，与美奈子相关的关键词，艾玛漏写了一个，就是陪伴失智丈夫的女作家敏子。

    能毫无心理障碍地请美奈子陪伴他们夫妇去医院看病，敏子与美奈子关系的亲密可见一斑，所以，当跨不过孤独的漫漫长夜时，美奈子会来到敏子的家里，两个女人一边对酌着啤酒一边互相吐露着心事。敏子的心事是，丈夫是她千辛万苦追来的，再难也要陪伴他好好走完人生路；美奈子则告诉敏子，自己20岁那年就打定主意一个人生活了。为什么？敏子有一边往电脑里输入文字一边念念有词的习惯，于是我们知道，美奈子还是高中生时，便已与槐多两小无猜，那天，正在小城书店里翻阅闲书的美奈子，被门外有些聒噪的自行车铃声惊着了，转头望去，小城著名画家高梨先生正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自己的母亲就坐在自行车的书报架上。美奈子的父亲已经去世，妈妈又有了相好，原本没什么，问题是高梨先生还在婚姻中，他们就这样在小城里招摇过市，会招致什么样的非议？更令美奈子和槐多尴尬的是，两人还遭遇了车祸双双离世。美奈子觉得自己的妈妈情人太多，而槐多则认定自己的父亲太能处处留情，两个半大孩子因为父母的行为而早熟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以从此互不理会的方式，替各自的父亲母亲赎罪。等到我们通过电影观摩美奈子和槐多的生活时，50岁的美奈子为了保证散居在坡道上的小城居民清早就能喝到新鲜牛奶，在超市收银员之外兼了一份相当辛苦的送奶工作；同样50岁的槐多，虽在相对轻松的政府部门工作，却因为妻子重病卧床而生活不易，每晚他都在妻子的病床旁打地铺。

    谁都不会否认，真正喜欢这部电影的，是《观相山》的作者艾玛，而她将自己的喜好安放在这部新作中，一定是《何时是读书天》的某个意象能帮助《观相山》的读者领会艾玛想要表达的观点。

    那么，艾玛的《观相山》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是一部线索纷繁的长篇小说，而让《何时是读书天》出现在范松波与邵瑾夫妇的日常对话中，是因为在整部小说中邵瑾要替读者完成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寻找一个好男人。嫁给范松波，的确是邵瑾迫不得已的选择，可与范松波长相厮守后，邵瑾越来越确认，范松波是个好男人。一个在中学教数学的老师，一个总是让妻子觉得家庭用度不够充足的丈夫，凭什么被邵瑾贴上了好男人的标签？

    “每天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养家糊口，一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还能葆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品质，和对他人的温柔之情……”不再是叱咤商界的成功人士，不再是游刃有余的政坛豪杰，不再是著作等身的文人学者，反而是范松波这样貌似一事无成的男人，成了艾玛笔下的“好男人”，这只是女作家个体的品位吗？

    然而，《观相山》中的范松波，不就是《何时是读书天》里的槐多吗？明明与心爱的女人美奈子在过去30年里几乎天天擦肩而过，槐多却像是面对陌生人似的视而不见，甚至，门外牛奶箱里的牛奶他也不喝！因为父亲，他掐灭了爱情的火苗后，就全身心地照顾病重的妻子和帮助小城里的弱势人群。为解救被母亲忽视的一对小兄弟，槐多誓与官僚死磕到底的劲头有多大呀！正因为心中装满了良善，他才会在如注的暴雨中扑入水库以一己之身换取了落水儿童的生命。

    溺水而亡的槐多，脸上笑意满满，那是因为与默默爱了30年的美奈子旧情复燃了——就在昨晚，槐多和美奈子依照病逝的槐多夫人的遗愿，在美奈子那间到处都是书籍的屋子里相拥了。所以，别人也许会误读槐多的笑容，但美奈子不会。

    只是，看电影的人呐，不免替美奈子伤感：回来的爱情就这么一下子随流水而去了，美奈子的余生会不会更加孤独？一个能在50岁时依然有心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较劲的女人，即便孤独也能自我疗愈，况且，从20岁到50岁的30年间，美奈子将每一天都变成读书天的好处是，已修炼成艾玛在《观相山》里认定的“好女人”：勉力做到绝不和周围任何一个人发生口角，不抱怨谁，也不说谁的半点不是。在家庭生活里，信任对方，又不过分依赖对方，一点点开心的事，就能令自己十分快乐……是的，槐多一走，美奈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家庭了，可她已把小城当成了自己的家，那些每天一早等她牛奶的男女老少，会让她十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