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宁，是不存在什么浅秋、初秋的。每年九月份快结束的时候，但凡一场阴雨能坚持住三天，深秋就直杠杠地登场了。屋里屋外都嗖嗖得冷，再穿着件短袖出门上班的话，会让人觉得此人的日常生活定然没有章法，不是奇才就是二愣子。

问题是“秋天”这个混球不在乎这些。我这儿刚跟长袖、外套磨合出舒适感来，天气又开始连续放晴，停在办公楼下被大太阳暴一整天的车，下班时拉开门，一部分年轻气盛的热浪一拥而出，剩下一部分年老迟缓的，磨磨唧唧慢慢腾挪，半天也爬不出来。

我这人，饿着不行、撑着不行，冷不行、热不行，矫情得很。我这车，每年天气刚热起来的时候，我斥资充进去的冷媒，等到天热正经用的时候，一丝不剩全都完成了出逃任务。出厂带的毛病修了几次也治不好，我就放弃再修和再充了，反正开窗吹自然风，除了驾驶员的发型难以控制外，降温效果一样好。然而，没成想遇上了这么档子事。

那天我刚从加油站出来，大剌剌敞着四面的窗户，安全时速正常行驶了还没一百米，忽然随着一声“啪嚓”，一只菜粉蝶撞上窗框，而后被重力和风联手抛落到我的腿上。那声“啪嚓”是细小的，也是清脆的，是令人心惊的骨骼断裂的声音。

一只骨折的蝴蝶停在我的腿上，我不怎么敢动，怕彻底揉碎了这个小玩意儿。只是趁着红灯停车的时候仔细瞅了瞅，发现它的一只翅膀缺了一小片儿，粉白偏黄的底色上按照大自然的意愿染了几块灰褐色，自根部起抽出的纤细脉络，以均匀的弧线支撑起两扇易碎的粉翅，又在断裂处戛然停止延伸。作为一只软体的昆虫，它确实骨折了。我没法儿跟人解释是它自己撞上来的，在下一个红灯的路口用手机拍下了原始的事故现场。

它怎么就撞上来了呢？如果是撞在前挡风玻璃上，尚可解释为躲闪不及。这样慌慌张张没头没脑撞在没有升起玻璃的窗框上，并不是一个整日飞舞的生物该有的举动。莫不是来碰瓷儿的吧？

可是，在一个内心乏味枯竭的中年女人身上，又能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怜悯呢？无非是允许它继续停留在那里，允许它喘息片刻，允许它并不急于振动翅膀。

它停的那个位置不怎么好。很难找到一个绝佳的拍摄角度，牛仔裤的纹理和颜色作为背景是极好的，但两腿之间的缝隙却很难安顿在画面里，也没有穿透的光线可以为布满两翅的细小鳞片勾勒出轮廓。趁着短暂的堵车间隙，我试了好几次，始终没能得到一张可以发朋友圈的照片。

其间，它试着扇动了几下翅膀，跌跌撞撞稍稍挪动了一点位置，可拍出的照片仍不能令我满意，它呆在这里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开始担心交警会看出我踩油门的角度不够流畅，踩刹车的力度也不够狠决。要怎么才能让它离开呢？挥手扇一下，怕是只会扇到更深的地方去。捉起扔出去？咳，我可不想粘一手它翅膀上的鳞片。

没等到我动手，它自己扑棱着拼力一振，可惜力气不够，翅膀又有缺口，就近落在了车子中柱内侧上。此时，迎着光，它的翅膀开始明亮，两根清晰的触角不停抖动，不比触角粗多少的几根细腿攀住那个垂直的平面，依着生命本能的指引拼命向上攀爬。是的，一只昆虫在竭尽全力向上攀登。

车窗玻璃没有摇上去，我一直为它留着可以离开的出口。只是此时我已经快要到家了，行程即将结束，它最好在此之前飞走。车拐进地下车库之前，我又扭头看了一眼，它已不见踪影。

第二天上班开车前我需要到后座位取点东西，一眼看到它侧身躺在后座下方的脚垫上，缺损的双翅紧紧阖在一起，安静得仿佛从不曾打开过，逃不逃得脱，它已不再介意。

2023.10.03-10.10 西宁

贾密，青海省西宁市城北区经四路8号黄河电检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