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能听到大鱼翻花的声音。母亲每每对我说起这句话时,眼角眉梢都是笑。她说,你爹在家后河里逮鱼呢,每次都比你爷爷逮得多,逮得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家北屋外墙上的大铁钉上,就挂满了缀满鱼的渔网。母亲为父亲张罗着早饭,看着他惬意地吃一口窝头,喝一口粥,再夹起一根老咸菜;爷爷抖着手,掀开我们写过字的作业本,慢慢撕下一页,将烟叶放在上面,卷一支烟卷,深深地吸一口;奶奶把大铝盆往地上一放,一边灵巧地将鱼从网上摘下来,一边催促道,饭都要凉了,抽完这支烟赶紧吃,还要去城里卖鱼哩。
徒骇河里的鱼很多,大多是鲫鱼、鲤鱼、草鱼,也会有白鲢和花鲢。偶尔还会有鲇鱼、嘎牙。鲇鱼和嘎牙都是无鳞鱼,刺少肉细味鲜,肚子上的油脂厚,吃起来特别香,但是那时候的人却不怎么喜欢吃,很难卖掉,所以一旦有这两种鱼上网,奶奶都是把它们扔到一个大盆里,攒够一锅就炖一次。
徒骇河在我家房后流过,我家的房子与徒骇河只隔着一条河堤。大约也是这个原因,所以我的村名里有个“堤”字。每天,我们都枕着从徒骇河上吹来的风入眠。夏日的风从奔流的水面上掠过,清凉湿润;冬日的风从冰面上呼啸而来,扬起河堤上细腻的黄沙,凛冽坚硬,就算把窗户紧紧关闭,它们依然能巧妙地钻进来,在屋内盘旋。这时候,母亲常常会说,冰面上应该能过人了。然后严厉地看向我那两个两眼放光的弟弟,说,谁也不许去冰上玩,不听话打断腿!
可是我知道我爷爷和父亲会去冰上,凿开一个洞,不一会儿,就会有鱼儿的小嘴在洞口吐着泡泡。爷爷抽着烟,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快,泡泡越来越多——那是无数条鱼的嘴!它们挨挨挤挤着灰褐色的脊背,有的鱼甚至一个翻身,就跳出冰窟窿,在冰面上甩着尾巴啪嗒啪嗒地翻两个个子,好像被冰烫了似的。父亲兴奋地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抄起尼龙线编织的大抄网,一下子就抄起一网沉甸甸的鱼。那些大大小小的鱼蹦跳着,被父亲毫不犹豫地倒进大鱼桶里,不到半天,鱼桶满了,爷爷和父亲抬着桶,满载而归。
缺衣少粮的年代,徒骇河养活了我们全家。那时候,看到有同学吃不饱饭,饿得有气无力,我大姑还非常奇怪地问人家,你家怎么不吃鱼?
不是谁家都像我家一样住在徒骇河边,而且有网有船——我家有我们村唯一的一条木船。这是我爷爷打造的,平时这条船随着他在徒骇河风里来雨里去,冬天他就把船拉到岸上倒扣过来,让船晒着暖阳休养生息。
秋天,在凉意渐浓的金色阳光里,母亲和奶奶会赶紧打苫子。一人拿一束顺得整整齐齐的麦秸秆往支好的架子上放,一人把坠着砖头的绳子从这一侧绕过麦秸秆放在另一侧。这些苫子有几领是为爷爷逮鱼准备的。夕阳西下,父亲和爷爷穿着连靴的胶皮背带裤,扛着麦香弥漫的苫子,大步流星走向屋后的徒骇河,寻找到最适合鱼群出没的地方,把苫子的一侧插进河底的淤泥里,做成一端口大、一端口小、中间肚子大的苫子阵。我不知道那些鱼认为这是一个捉迷藏的好地方,还是觉得在苫子阵里能更好地入眠,它们争先恐后地从口大的一端钻进来,愉快地玩耍一番后,却发现自己无法游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装备齐全的父亲和爷爷,拿着抄网直接下河,从苫子阵里往外舀鱼——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也是全家最欢乐的时刻。
每次爷爷去卖鱼,都是我们小孩子最高兴的时候,因为爷爷会从城里带回全家需要的东西。油盐酱醋、二尺斜纹布,有时是一包猴王花茶,我们最愿意看到的是粘着白糖粒的橘子瓣硬糖。爷爷总是先在我们几个的小脸上巡视一遍,说,谁最听话,我就再奖给谁一块。为了多得一块糖,我们都争先恐后做最听话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徒骇河养育了我,是我的母亲河。
现在,爷爷已故去多年,父亲也垂垂老矣,逮鱼的日子早已远去,而两岸水草野蛮生长的徒骇河,如今绿树成荫,鲜花遍地,曲径通幽。原来沙土没脚的河堤,也早就变成了宽阔平坦景观美丽的滨河大道。每每看到河边垂钓的人,我总是想起爷爷和父亲,想起我家的那条船,想起那些逮鱼的日子。
那些日子,也和我家屋后的这条徒骇河一样,流淌在我的生命里,昼夜不息。
作者:李晶
编辑:司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