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山遗址发掘区现场。受访者／供图

◎《南方》杂志记者／杨洋 实习生／孙雨桐   发自云浮等地

岭南文化的源头有多远？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悬在广东乃至全国考古界的一道世纪谜题。

过去普遍认为，广东人类史最早可追溯到三个“人”，韶关马坝人、肇庆垌中岩人、云浮蟠龙洞人，都是距今13万年前左右的早期智人，属于同一时期的古人类。

“我国百万年人类史，广东不应该有这么长的空白。为了解开这道谜题，一代代考古人苦苦寻找半个多世纪。”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先秦考古研究所所长刘锁强接受《南方》杂志记者采访时，讲起2013年亲身参与在云浮市郁南县发现磨刀山遗址的经历，仍难掩激动。这一发现被确认为直立人的生活遗存，将广东人类史推到了距今60万～80万年前。

加上2016年在清远英德发现距今1万多年前的晚期智人“青塘少女”，广东挖掘出直立人、早期智人、晚期智人“三个人”的史前文化序列，岭南文化源远流长的连续性更加突出，作为中华文明重要分支的脉络豁然清晰。

叩问远古的回响

广东的三伏天，阳光热辣，云浮市郁南县河口镇的小山包上，几个人头戴草帽、手提竹杖行走其间，这就是省考古院驻扎在当地的考古队。他们自嘲说：“远看像抓蛇的，近看像捡垃圾的，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考古的。”

这是田野考古的常态。经过10年的考古调查，考古队在磨刀山周边南江流域发现的旧石器遗址数量已达120多处，其密集程度在华南与东南亚地区都较为罕见。

而拉开这场考古大幕的，是2012年底的一次拉网式调查。

那一年是刘锁强从北京大学毕业、从事考古工作的第五年。在此之前，广东继1958年于韶关发现马坝人头骨以后，历经半个多世纪都没再找到年代更早的古人类遗存。

“我们西邻的广西，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旧石器遗址，同处珠江水系西江流域的广东地域，不可能没有，只是一直不清楚广东的旧石器遗存分布规律，要在哪里寻找。”刘锁强说，经过细致的课题规划和学术研判，确定从两广交界处的南江流域开始，沿着南江进行拉网式调查。

2013年1月16日，天微微亮，考古队像往常一样出发了，车行到郁南河口镇和都村背后的小山岗下，就改成步行上山勘察。这是一座海拔百多米的山，蓝天白云下一片绿树红土。队员敏锐地发现，这就是典型的“网纹红土”地貌，华南地区往往就在网纹红土里找到旧石器。

时任郁南县博物馆馆长刘浪走在最前面，突然大叫一声：“这里有东西。”大家聚上去一看，是一块裸露出来的石头，有被加工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旧石器时代的手镐。队员们纷纷发散在周围，陆续又找到了20多件形态各异的打制石器。

这一发现颇让人振奋，但是考古是一项科学严谨的工作，不能随便下定论，更不能随便“放卫星”。考古队随后继续开展调查工作，几乎每天都有新发现。到2013年农历新年前调查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总共发现了60多处旧石器遗址（地点），采集到满满几大箱的石器。

2013年3月，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邀请了来自北京、湖南和广西的权威专家到郁南，经过现场勘察，专家们肯定了这批石器属于旧石器时代遗存，建议对保存情况最理想的磨刀山遗址开展考古发掘。

“那个时候，我们按捺好久的激动才释放出来。几代广东考古人孜孜不倦的叩问，终于迎来了远古的回响。”刘锁强告诉《南方》杂志记者，2014年5—8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北京大学等单位对磨刀山遗址第一地点进行正式考古发掘，将广东古人类的历史往前推进几十万年，并被列入“201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发现“第三个人”

随着磨刀山遗址发掘和研究，以及后续几次的考古调查，发现的遗存也越来越丰富。这些手斧、手镐、砍砸器、刮削器、尖状器，不仅生动再现了广东远古先民繁衍生息的场景，更是与周边地区的文化相互映照佐证，成为研究中华文明远古历史、东亚与东南亚人类起源与迁徙历史的重要一环。

然而在考古学上，“磨刀山人”的称谓，还不能去掉双引号。

“因为从我们考古的角度来说，没有发现古人类化石，就没有说‘磨刀山人’，目前我们肯定的是60万～80万年前，岭南的远古先民在此生活过。”刘锁强告诉《南方》杂志记者，韶关马坝人有头骨化石，肇庆垌中岩人和云浮蟠龙洞人有牙齿化石，都是在洞穴中发现的。而磨刀山遗址是旷野露天遗址，强酸性土壤的埋藏环境导致古人类化石难以保存。

不久之后，广东人类考古又一个轰动的发现，就是在洞穴遗址中拉开神秘面纱，并且发现了具体的“人”。

2016年，在清远英德市青塘镇榄村黄门岩的一个洞穴内，刘锁强和考古队员发现了一具保存相对完整的古人类遗骸化石，遗骸以特有的蹲坐姿势安葬，有上下肢骨、椎骨、肋骨、髋骨以及指骨等。根据加速器质谱测年的数据，这个墓葬距今已有13500年，墓主人是一位年龄在14至18周岁的少女。

这个被命名为“青塘少女”的墓葬，是中国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可确认葬式的墓葬，可以从中看到岭南先民是如何从旧石器时代过渡到新石器时代。青塘遗址荣获“201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过去10年之内，广东在史前考古领域接连拿下两个“十大”，填补了岭南早期文化研究的大片空白，广东人从直立人、早期智人到晚期智人“三个人”的文化序列都有了生动的例证。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曹劲介绍，现有考古发现与研究表明，岭南地区在东亚地区人类起源与中国远古人类发展历史、中华文明起源与形成进程、统一多民族国家建立与发展过程中都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东亚—东南亚现代人出现与扩散、史前文化交流与地域文明对话等方面也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价值，“广东的考古工作可以成为中华文明探源等重大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早期岭南探源进一步深入

岭南的早期历史还有什么未被发掘的故事？

2023年，广东省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提出“实施早期岭南探源工程”，该工程将系统梳理广东从旧石器时代至青铜器时代的人类与文化发展历程，科学阐释岭南地区古人类起源与演化历史、岭南早期文化与社会发展道路及机制、岭南在中华文明起源与形成历史进程中的贡献、岭南在中华文明对外交流重要地位的由来等关键问题。配套工程主要包括广东省文物考古标本馆建设，以及郁南磨刀山和英德青塘两处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等。

一幅更为完整、清晰、动人的早期岭南历史图景，正徐徐展开。

7月的磨刀山，95后女孩代雨彤和她的考古队同事们行走在乡野田间，作为新一代考古人接力南江流域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今年随着探源工程的推进，考古队员们加紧了田野考古的步伐，开春4个月的时间就爬了180座山，长期高居微信运动榜前列。

“刘所长，我们新发现了一处洞穴，在地表采集到动物骨骼化石。”近期的一次勘察中，代雨彤向刘锁强报告了一个最新的发现。刘锁强经过研判之后，带着考古队员，提着电筒、带上工具等，一起深入洞中进行勘察。虽然并非每次调查都能有实质性的收获，但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田野寻踪之间，青年一代考古队员快速成长起来。

一片网纹红土之间，郁南磨刀山遗址的保护、研究和展示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提升。这个暑假，各地岭南探源研学备受欢迎，学生们跟着专家一起走进考古现场，与“最早的广东人”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

“新时代文物工作方针强调挖掘价值、有效利用、让文物活起来。对于文物工作而言，不是研究、保护好了就完成任务，还要考虑如何让文化遗产保护与活化融入城乡发展。”正如曹劲所言，岭南探源不再是青灯黄卷的孤独求索，更要通过鲜活的载体和丰富的活动，走进大众、走进当下，生动彰显“第二个结合”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