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出的《五百罗汉图》出版打样稿。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入编不少涉及宁波的作品，有些是宁波籍或曾活动于宁波地区的画家作品，还有一些经由宁波海港出口，见证了古代中国出口贸易和海上丝路文化交流的繁华。本栏目结合展览及“大系”入编的相关画作，为您介绍一个用艺术方式打开的宁波。

    宁波历代绘画中，有一套画影响深远，那就是南宋《五百罗汉图》。

    这套画并非由文人所绘，而是来自画匠笔下。800多年后，人们通过科技光学调查，在画的边缘落款处辨认出两个人的名字：周季常、林庭珪。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后人只是通过题记及画作本身了解到，他俩在南宋淳熙年间参加了一项持续10年的工程——应东钱湖惠安院僧人义绍所请，作百幅《五百罗汉图》。

    很长时间里，这套画都不为人所知。直到一次机缘巧合，作为中国艺术品在国外展出。人们突然发现，《五百罗汉图》不同于任何模式化的罗汉造型，完全是来自民间的自由想象与创造。

    画家把观察到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融入到了创作中。罗汉饮茶、罗汉沐浴、罗汉焚香，还有隐藏在服饰、建筑、桌案、瓶花中的诸般细节，均是南宋世俗生活的投射。

    图像中的社会史

    这套《五百罗汉图》现存94幅，日本大德寺藏82幅、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10幅、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有2幅。“大系”收入了藏于美国的那一部分。

    正在宁波美术馆展出的，有一幅《临流洗濯》。松树下、清泉间，五位罗汉和一位侍者在洗衣服。树枝上挂着他们的袈裟和包袱，一位蹲着的罗汉正在专心浣纱，仔细一看，脚上还穿着红色“人字拖”。边上一位光脚的，正把衣服绞干。

    展出的还有一幅《应身观音》。左下方是两位画家和一位僧人的形象，研究者判断，两位画家很可能就是周季常和林庭珪，他们身后的僧人即负责化缘的义绍。

    另有一幅《一苇渡江》。画中五位罗汉分别踩着枯枝、锡杖、黑色褥子、斗笠和芦苇叶，在波涛中行进。五人表情各异，细看不难发现，其中的三位也穿了红色“人字拖”。

    这些罗汉图中，内容上最特别的，当数《施财贫者》一轴。中国传统绘画很少聚焦苦难生活，而在这一轴里，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贫民，他们似逃荒而来，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有的一只脚穿了草鞋，另一只脚光着。这轴画让我们看到画家的悲悯心，他们笔触向下，关怀弱者，对穷苦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而在日本收藏的《五百罗汉图》里，内容更加驳杂。焚香、饮茶、挂画、瓶花，宋时“四大雅”可在图像中一一找到出处。建筑结构、桌椅样式亦充满时代特征，是今人追想南宋社会生活的一条捷径。

    2011年，奈良国立博物馆与东京文化财研究所对《五百罗汉图》进行光学调查，结果显示，94幅中的48幅都有铭文。“大系”收录的《洞中入定》一轴右侧中间，有如下字样：万令乡正界赤城里弟子史从珦、从智、从修，侄景懋，施财画此，入惠安院常住供养，功德随心圆满，戊戌淳熙五年干（僧）义绍题，周季常笔。

    通过铭文，我们认识了丰乐乡的陈景逸和他的妻子“蔡百二娘”；阳堂乡的“叶氏廿七娘”；翔凤乡的叶文翌和妻子“顾百娘”，顾椿年和妻子“孙廿八娘”，顾汝能和妻子“张氏万一娘”，顾汝贤和妻子“卢氏”，以及顾仁瑞、顾仁璁、顾仁珣，还有他们的晚辈顾汝佐；万令乡的“谢二十娘”“卢六娘”“李三十娘”“陈九九娘”“毕百二十三娘”、陈时可和妻子“毕百寿娘”、沃景满和妻子“张氏八娘”，还有故去的黄七三员外和他的孀妻“戚百六娘”……

    丰乐乡、阳堂乡、万令乡、翔凤乡，都是东钱湖周边地名。《五百罗汉图》无意中记录的，是正史不载的“社会史”。这些普通人以及他们对湖水的祈祷，因为绘画而永远留了下来。

    持续的研究史

    展览中，还有一轴《天台石桥》。

    这可以说是《五百罗汉图》里最具学术意义的一轴。1958年，在普林斯顿大学求学的中国学者方闻以之为名，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

    1959年，留校任教的方闻与一生挚友、汉学家牟复礼教授，在普林斯顿大学建立了美国第一个中国艺术史与考古方向博士学位培养项目。直至1999年荣休，包括班宗华、宗相清彦、韦陀、周汝式、傅申、姜斐德、石守谦、缪哲等在内的40余名国际艺术史学者均出其门下。因其弟子后来分布在北美、欧、亚各大学和博物馆担任教授或研究主管，也被称为“普林斯顿学派”。

    这一学派试图用西方“风格分析法”研究中国古代绘画，同时又意识到西方的表述方法并不可轻易套用于中国画研究，于是发展出中西合璧的一套语汇。当看到中国经济繁荣、国家富强，方闻提出了“让中国艺术史回家”的宏愿，并表示“中国艺术史的教学研究应在中国落地生根”。2019年开馆的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正是在他和浙大人的努力下共同筹建。

    受师长影响，方闻学生的许多研究也与《五百罗汉图》有关。2019年，石守谦教授就曾在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带来“大德寺五百罗汉与现代中国艺术史研究”专题讲座，对《五百罗汉图》的研究史进行了梳理。

    而最近二十年，《五百罗汉图》的研究重镇在日本，以井手诚之辅教授为主导，多次召开国际学术研讨会——2006年12月16日至17日，“从宁波的美术探讨海域交流的相关问题”研讨会在九州国立博物馆举行，主旨是探讨东亚海域交流与日本传统文化的形成，并以宁波为焦点开创跨学科研究；

    2009年8月9日至10日，“圣地宁波”展览期间，“舍利与罗汉——围绕圣地宁波之美术”研讨会在奈良国立博物馆举行，会议聚焦五代至南宋时期宁波佛教艺术，重点围绕舍利信仰和《五百罗汉图》展开讨论；

    2018年6月2日至4日，“彻底讨论·大德寺五百罗汉图的作品志——从地方到全球的脉络”研讨会在九州大学举办，会议认为，“大德寺本，自其诞生至今，在各式各样的时空脉络间跨境移动，以其履历为起点而展开的各式各样的现象，不止网罗了佛画制作和地域社会、古渡美术、东西美术的比较考察等美术史学课题，也为历史学、佛教史，乃至宗教学、文化人类学等各式各样的人文学领域，提供了极具说服力的视觉资料”。

    《五百罗汉图》在全球视野内的考察，到今天依然吸引一代代学人的关注。尤其在国内，“名物”的考察、地区传播史等课题仍然时兴。随着展陈与图典的传播，《五百罗汉图》以及更多从宁波走出的“宁波佛画”，也正在吸引多学科的共同关注，汇入国际研究的潮流中。

    记者 顾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