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叙事下的家族史诗
——评邵丽长篇力作《金枝（全本）》
文：胡平
当代长篇小说母题中，家族叙事无疑是最具复合性持久性的命题之一，产生过重要的作品。实体家族不仅容有体量，也延有承继，是结构社会的自然单元，常见证历史与文化的更迭。婚姻关系、两性关系、血缘关系、亲情关系、代际关系、伦理关系、阶层关系等皆可共存于家族内部，正如摩尔根所说，家族“分任了人类经验中的一切的兴衰变迁”，因此，书写家族史，往往成为小说家表达对世界与人类充分观感与想象的深切寄托，邵丽的《金枝（全本）》就是这样一部内容深厚涵义廖阔的长篇小说。
《金枝（全本）》里中原大地颍河岸边上周村发源的周氏家族，在作品中延续着四代经历，分化为城市和乡村两大板块，其中最显著变化来自婚姻关系。社会大变动时期，先后有三代男人离家出走，再婚另娶，三代媳妇终身守寡，不曾再嫁，血缘子孙异地生长，衍生出错综繁复的家族事端，这是全作的叙事重心。可以认为，这个重心张力强大，悬念深远，非同一般，使得全篇结构紧密，一气浑成。相比一些平铺直叙从头道来内容分散徒具规模的家族文学，此作从动意谋篇起便造成了不同寻常的创作前景。
封建婚姻制度是对男人和女人个性自由的强制规范，革命高潮中，许多个体冲破传统桎梏，追求婚姻自主，重建人生，无疑顺应于历史的进步，但对于部分已婚者来说，问题往往要复杂得多，需要直视善后，这不仅关系到家庭安靖，也关系到伦理秩序。周启明十五岁上受祖母逼迫与穗子结亲，抗婚无效，投奔队伍上的爷爷周同尧，寄书回家要求离婚，后与朱珠结为连理，此时他在老家已生有一女周栓妮，原妻穗子仍在为他守候，带来他后半生无法摆脱的绑缚。社会稳定后，他尽量避免重返故里，即使偷偷回家看望生母，也要避免与原配及长女碰面，“他一辈子都不曾爱过她们，但他一辈子都欠着她们、怕着她们”，于是活得很累，很是挣扎。应该说，他的确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解脱桎梏另寻幸福是他的权利，以后，他也转托人劝穗子再嫁，为抚养长女提供资助，但作者没忘写到，他将离婚启事登报前并未取得双方协议，朱珠与他生育后很久方知悉他已有婚史，于是危机与不安由此加剧。至于爷爷周同尧，离家后再未返乡，理所当然重立家室，见到周启明后不关心家事，更不问及奶奶一句，启明后来才知他曾为追求女战友梅翠屏每天写一首诗。爷孙俩大节过硬，功劳显著，但男权思想未变，在家族内部不能称为德行表率，以后受到尤其来自周启明女儿周语同的追究批判。周语同是小说中女性立场代表人物，与父亲关系紧张，直使父亲见她自惧三分，威严全无，变了一个人。故此小说也可称为一部审父意识显豁的典型之作，作品写家族，书题却为《金枝（全本）》，更突出了女性主义写作的标识。在我们记忆中，中国当代长篇家族小说系列中，几乎一律以男性主人公为主导，包括《白鹿原》等，现在出了一部《金枝（全本）》，它是第一部表现由女性主人公主宰家族命运、决定家族面貌的夺目之作，具有里程碑意义。
《金枝（全本）》中，周氏家族的解体与分裂肇始于宿命的出走，另有第二代男人周秉正，黄埔军校毕业后到重庆，由此再无音讯，传说入赘城内大户人家，后去往台湾。第三代男人周启善，也早早离家投向爷爷。男人们都姓周，真正在老家维持周家格局的却是外姓女人们。祖母意志坚强，承担起周家主事人的责任，知晓丈夫在外另娶，仍镇定自若，唯有几次在义孙周庆凡面前悄然落泪。她死也要埋在周家坟院里，等待周同尧日后回来与她合葬。周秉正妻子周庞氏到周家时带来一百亩地陪嫁，丈夫离走后未发一句怨言，潜心念佛，与世无争，受到全家的尊敬。穗子与她相反，始终不能接受命运的摆布，认定自己一辈子是周家的人，离婚后也要操守在村里“启明媳妇”的名分，拒绝改嫁，在祖母去世后成为周家的主心骨。她始终爱着前夫，若干年后竟准确预感周启明的离世。她将周栓妮抚养成人，为女儿招婿时，条件也是后代必须随周姓。周栓妮过早失学，晓事后决心不原谅父亲，不让父亲安宁，不断进城强行打扰父亲的生活，一次次找到父亲的新住址，使周启明见到她像老鼠见了猫。为了争一口气，后来她居然把自己四个孩子都供养成出色人才，使父亲在城里的后辈们相形见绌。最后，也是经过她的勾连，使周姓两大群体交汇融合，现出完整大家族的团结兴旺。所以，主要是女性们的含辛茹苦、坚韧付出，维护和支撑住了家族的根基不散。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穗子们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从人类文明史发展方向看，她们的做法再不会为今日女性们赞同和效仿。她们身上受到太多封建礼教的束缚，成为旧式婚姻的牺牲品。当男人们毫不犹豫抛弃她们时，她们仍然自愿选择为他们殉葬，也可视为传统社会下女性的自我迷失。以穗子为例，守空房几十年里，她身边始终有一个周家养子周庆凡相伴，两人彼此不乏好感，祖母临终前也郑重撮合他们结合，而穗子不肯走这条路，宁愿恪守名节终身，保持一女不嫁二夫的清白。她并非不清醒，只是她和周家女性都处在社会复杂价值观包围中，挣扎了一生。正如作者所说，“人生的过程是一个灵与肉痛苦挣扎的过程”。人类婚姻不仅是一种制度，也是一种契约，一种伦理，一种信托关系或一种身份关系，但在男性话语权占绝对优势条件下，男人可以轻率遗弃妻子而不受社会谴责，女人却会由于改嫁受到人们歧视。老周家的女人们明白这一点，经过思量，她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固守，为着抗争和捍卫人格尊严，如穗子说，“为了活出个人样”，对此旁人无从干涉。这正是文学创作而不是社会学论述处理的主题。邵丽在这里表达的认知，犀利穿透世俗观念，切肤理解女人们的处境，对她们表达了敬意。她在写人，写女人，写女人的情感世界，这使她的作品视角独立、不同凡响而耐人寻味。
《金枝（全本）》中人物众多，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被刻画得结实生动，显示出作者不俗的塑造能力，使她能够成功构造这部重量级作品。书中祖母、穗子、周秉正、周启明、周栓妮等形象是与其他形象相互浸染，相互渗透的，其他人物也各有各的地位、特色和令人瞩目之处。仔细想，书中每个角色都影响到故事的进程，共同参与进家族形态的演化。在人物功能结构上，小说十分严整。
周语同是全篇的叙事者，时而以“我”的口吻出现，时而又混同进其他被叙事者中，双重身份诱人关注。这种设计应为邵丽首创，适合于使这个人物经常跳入跳出文本，接续展现心理内容，获得主观审视效果。周语同后成为著名画家和美术评论家，与父亲代际摩擦激烈，不忽视周启明的“原罪”，同时，她也憎恨周拴妮对自己家庭的闯入，以及穗子在背后的指使。周启明怀有刻板的信念，一辈子不会讲笑话，不会听笑话，发现五岁女儿周语同在报纸上的乱画后，竟立即安排召开党委会，在会上流泪检讨，再不轻易与周语同亲近。周语同长大后，他不能容忍她自由恋爱，斥责她为小流氓，更使周语同再不愿回家，以父亲的名字为耻。要紧的是，读者可以看到，他们虽为父女，价值观却已经相去甚远，形同陌路，优势的一方在后辈。但世事周转，若干年后，同样使周语同惊讶的是，自己在女儿林树苗眼里，也被视为批判的对象。树苗憎恶她对学业的督控，公开告诉她考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她远点，她讨厌她——这是老练的一笔。作者没有被叙事者立场绑架，在审父的同时，周语同也被审母，并被迫开始自审，这使她的内心不单纯而有深度，能够客观审视周氏家族代代更替观念不断更新的过程。当然，作者也写出了周语同对父亲的爱，它是蛰伏心底的、与怨恨交织的爱，有多恨就有多爱，会在某个时刻忽然爆发，这种建立在血缘亲情上的感情超越了理念，反差间使人物显得更加有血有肉。家族史也是一部血缘史，在周语同与周栓妮之间，小说又触及到一种非典型血缘关系。这对姐妹异母同父，一个异字使周语同不愿承认姐姐是血亲，对周栓妮频繁造访更为反感且排斥，到她最终认同了姐姐的家族地位，把她视为亲人，其间经历许多坎坷和微妙的变化，把这些都写出来，非才华女作家难于胜任，而邵丽笔下，显得并不费力，娓娓道来，水到渠成，令人感叹。她的日常观察、对世情的洞悉已进入相当成熟的境界。
朱珠是处于家族旋涡中的一个“难拿”角色，要处理来自另一个家庭的入侵，要维护丈夫的面子，要掩饰自己的难堪，都首当其冲。放在平常作者手里，她可能被写成一个泼妇，以强化情境中的冲突，可是邵丽恰恰相反，把她写为两家矛盾的首席调和者，出人意表。不过正由于如此，戏中戏才被展开，更加隐晦和深入，从中见出作者的想象力。作者对这个母亲体察入微的描写，也是令人感动不已的，并非所有女作家都能够孕育出如此特质显明背景隐曲的女性形象。原来，朱珠实则是另一个穗子，同样是不平等男权社会的受害者，本质上她和穗子遥相呼应、精神相通，都在以惊人的韧性维系着家族的稳定成长。小说中，女性才是周姓家族的真正脊梁。
周家男人中，最光彩照人、品行高尚的是周庆凡。他小时随母亲逃荒来到上周村，被周家祖母收留，改周姓成为周秉正养子。他对祖母感恩戴德，终身留守在老周家，包揽起所有男人活计，为家里担当下“地主”成分，十里八村都称赞他的仁义。“仁义”正属于传统道德观念，千百年来却无人撼动，缘于它联系大众想象中的理想人格。本来，穗子独身寡居后，他可以与她结缘，二弟周启善也曾力促此事，但他只是推脱，或无置可否。他并非不喜欢穗子，也明白两人合一可使家里消停许多，不过周启明毕竟是他兄弟，穗子原是他弟媳，又都没有向他表态，就不愿犯这个忌。穗子也不是不能考虑他，但她就是满腹心酸，不肯随便遂了周启明的意。作品中，周庆凡和穗子间的关系朦朦胧胧，总是叫人牵挂，生出许多臆想，属于最精彩的写照之一。也就是说，周家的婚姻悲剧之一本来可以变通化解，以穗子重新找到现成归宿告终，但结局并非如此。穗子坚持了自己的本意，与男人世界较量到底。庆凡是理解她的，无意中从旁默默给她输送了底气。他勤恳一生，没出过家门，终老在周家。安排小说中人物周庆凡，真属神来之笔，无从形容。他的存在，不仅使周氏女性们的抗争更具异彩，也平衡了周家给外界的观感。周庆凡是周家优秀男性的代表，默默此生而功莫大焉。有希望有前途的家族里，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也要顶起半边天。
后半部才逐渐显露头角的周家第四代人物们，没有机会如前辈们表现得那么充分，可是也被作者描绘得各具个性，对映昭着。他们生活在新的时代，能够摆脱封建观念的缠绕，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生活格局自然不同，在婚姻上，同样显出差异。第四代女性基本不再为男性把控，甚至居于主动。林树苗遇首长儿子追求，应约赴宴时带了六个同班女生出席，要他在饭桌上来个唐伯虎点秋香；正式相处后对他呼来喝去，刁蛮任性。周河开在学校里与导师亲密无间，无视舆论，拍毕业照时肚子已微微隆起。婚后仍称他为老师，不喊老公，一年后离异与年轻的英国小伙结合。这些情况，是她们父辈祖辈难于设想的，不论如何置评，确乎折射出现代女性的解放。不过还是能看到，在子女们那里，仍可辨认出前辈的身影，分别出乡村周氏与城市周氏的遗传差别。虽然城市周家各方面条件更为优越，后代却多少缺乏乡村周家逆境图强的拼搏意志。周小语精致的躯壳里揣着一颗漠然的心，被动离婚后搬回娘家，孩子丢给妈妈照顾，自己躺在床上坠落成一个土妞。而跃出乡村的周鹏程博士毕业后留在城里，不失时机娶到大官女儿为妻，住上令乡亲们羡慕的大房。周雁来考进大学后打工补贴，敢于向素无来往的周语同求助，住进姨家，又瞒着姨姨另谋职业。周千里在大学读博，准备和小宋结婚，贷款买房时竟也敢向初次见面的周语同开口借钱。再加上姐姐周河开，她们都有野蛮生长的气势、不计虚荣的考虑和勇猛精进的性格，这正来自“老周家的血脉”。在朱珠与穗子、周语同与周栓妮的长期竞争中，穗子和周栓妮终于胜出。当然，城市中的周家子女，还是有先天优势，表现为文化意识的超越。周语同愿意接纳和扶助周栓妮后代，林树苗与异母同辈们相处毫无芥蒂，还发起了周家孩子们的群，这个群使成员们来往密切，频繁沟通，呈现出家族兴盛发达的面貌。当小说家，最难在写人物，是人物主宰和带动全篇，而邵丽最长于写人物。她笔下的人物们扎实，质感，鲜活，不由人不相信生活中实有其人，令人难于分辨其间虚构，达到了很高的品质，这正是所有作家潜心追求的效果，也决定了她的小说，无论处理何种题材，一定备受关注。
《金枝（全本）》是一部内涵复杂的作品，还可以从多种角度加以阐释，各种论点皆可能有理由取得成立。它为不同代际、不同阅历、不同出身、不同性别的读者带来体验各异的文本，收获不尽相同的感受，也是由于作者以莫大的真诚和勇气面对历史与现实，向人们讲述出生存的原貌与真相，它几乎没有一段情节、一处细节不出自真切，唤起了人们对人生的回顾、正视与反省，而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道德的。这是一部值得重视的，充分展示邵丽创作实力的力作。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监 审：赵慎珠
责 编：岳林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