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渐欲迷人眼”，但依旧不乏微观的叙事、个体的视角、宏观的主题， 剧中此起彼伏的各种趣闻轶事，沉浮中的形形色色的面孔，他们所呈现的不就是上海，那一段时而幽暗时而光辉的城市记忆？
■ 端木紫
于2023年12月27日在央视八套黄金强档播出和腾讯视频全网独播的电视剧《繁花》，像是一场跨年演唱会的“开场秀”，热烈、隆重地在岁末年初，最先奏响了告别往日迎接新年的序章。没办法，生于上海长于香港的导演王家卫三年磨一剑的首部剧集，胡歌、马伊琍、唐嫣、辛芷蕾等众多群像的演绎，金宇澄获得“五个一工程”及茅盾文学奖同名小说的著名Ip，无论从哪方面看，让人们忽略电视剧《繁花》都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豆瓣网7.1万人想看、超两万人打分评论，网络热度、话题讨论度等均居高不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爱者褒之，我是其中之一。
喜欢王家卫已有很多年，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时间漫长到从我的童年、少女时代到三十而立后。虽不至于将他每一部作品都奉为神作，但对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喜爱至极的——爱过《重庆森林》，还曾特意去拍摄地位于香港弥敦道的重庆大厦打卡，在大厦对面一坐就是半天；曾爱过《一代宗师》，为悟得“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的宫二，洒下不知多少热泪；而那部曾温习数遍的《堕落天使》，至今仍是我最喜欢的王家卫作品，没有之一。或许，正是因为多少年叠加起来的滤镜，在看到《繁花》的真容时，一点都没觉得不适，是了，依然是那种熟悉的腔调、韵味，哪怕看起来疑似是电影的拍摄方程式，成色仍旧是惊艳的。
色彩，依旧。复古的色调、交错的光影，画面精致、华丽的《繁花》，服化道一如既往地讲究，且色彩对比强烈、层次丰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记忆闪回里的1978年，还是现实叙事里的20世纪90年代；无论是弄堂里的人间烟火，还是繁华街区的绚烂霓虹。
美感，依旧。王家卫作品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是无论他刻画的是现代的香港还是民国时的上海，都有一种诗意的美感，《繁花》亦如此。纸醉金迷的热闹氛围，都市男女的美好皮相，是繁华上海不可或缺的要素，而各种慢镜头与特写镜头的运用，也延续了王家卫对美感的极致追求，城市是美的，人物是美的，空间与环境均是美的，就连空中飘着的雪花，都有自己的旖旎美态。
意境，依旧。王家卫作品的叙事风格多为写意叙事，通常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则，会同时运用顺叙、倒叙、插叙等多种方式，通过交错重叠的时间线去讲述故事的发展，再用细节的勾描辅以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表达出深刻的个人情感和个性化的人生哲学，从《阿飞正传》到《一代宗师》，无不如此。这种叙事方式也被延续在《繁花》里。每一集都有阿宝旁白适时出现的《繁花》，就像是主人公自述的回忆录，而不同时间线的交错，他与不同人的聚散离合，一点点拼接出了阿宝的奋斗史——
故事始于一个新年夜，在阿宝遭遇一场意外的车祸后，一众与他相关的人物次第登场，翻开了阿宝从默默无闻的平凡青年成长为一个商界后起之秀这个传奇故事的一页又一页。
进贤路、黄河路、南京路……王家卫浮华镜头下的上海，每天都在上演一场又一场没有落幕尽头的大戏，一时是“三羊牌”的崛起，一时是至真园的逆袭，一时是股市风云的动荡。而阿宝亦从一次时代给予的机会里，在爷叔的指点下，华丽转身变成了宝总，从而开启了新的生活篇章。一边是商海沉浮，一边是情感，纵横交错的密密麻麻的故事线里，不止有人们在时代浪潮里的起起落落，还饱含——阿宝与爷叔深厚的“师徒情”，阿宝与玲子的“伙伴情谊”，阿宝与汪小姐的“革命友情”，阿宝与李李的“亦敌亦友”……
于是，在那些仿佛没有情绪变化的内心独白之外，繁杂的工作情境、微小的生活细节，伴随着人物预示的宿命结局，观者也随着《繁花》各种片段的逐层深入，让不同的思绪从心底漾开：解密、释疑，而后关注每个人的未来际遇。那是一颗心，被牵绊住的感觉，且并不可止。
至于内核，浅显的是《繁花》呈现了1978年到20世纪90年代，上海在20年间一群来自不同阶层男男女女的凡俗生活，那其中有人生百态，也有奇闻情史，而深层的则是时代更替里人性的嬗变与欲望的芜杂。
色、香、味俱全，王家卫手中的《繁花》已足够独立，有了自己新的生命，以至于在最初曾有些忍不了的喧闹之后，开始习惯了这种格调，且并没有想去探究原著如何的欲望，以及萌生原著里的阿宝、玲子、汪小姐、李李在金宇澄笔下又是何模样的猜想？
当然，这是在认认真真地追了14集之后，才生发出的感受。滤镜加持，不变的风格演绎，没有王家卫以往作品里人物形象的落寞与疏离，但仍然情、欲满载。与王家卫电影略不同的是，在他如常的不知所云的意识流之下，这一次的故事相对完整，尽管那依然是无数支线层层叠叠的串联与无数碎片的堆积，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繁花》的结果。故事里，有大上海近30年岁月之今昔；有一众时代的弄潮儿在时代变迁里的命运沉浮；也有大到商战、小到爱情、微至友情的自然交汇……不曾读过原著，亦不需要对比，反倒在一个全新的故事里能够自得其乐地欣赏王家卫对金宇澄作品的解读。他依然故我，喜欢用极致的美营造故事的情境与氛围，惯常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喜欢用留白构建人们对一个角色的想象，却依然塑造出了一个时代的浮生众相——市侩的、精明的、坚韧的、柔软的、风风火火的、运筹帷幄的……
《繁花》之美，不仅在于一个时代的繁花似锦，还在于对剧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整部剧对所有人物形象的刻画，都不曾掩饰他们对金钱、成功等欲望的渴求，其中的女性形象更是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风情，她们每一个人都演绎出了符合人物形象的女性魅力，思想、言谈、举止也摆脱了传统女性的刻板印象，散发着新时代女性的独立精神。
玲子，八面玲珑、有情有义，历圆滑而弥天真，在看似“爱而不得”的情感经历中，迅速地“一切从零开始”；汪小姐，活泼可爱、积极进取、能屈能伸，在知爱情无法顺遂心意时也能霸气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码头！”；李李，美艳高冷、雷厉风行，具胆识、有智慧，一个人独闯上海滩，泰山压顶也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带着神秘感……王家卫很会展现女性的美，而《繁花》里比外表美更出色的是剧中女性的内在，她们不再是被动的情感符号和传统道德的承载者，在这个以阿宝的视角为叙事半径的故事里，她们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自己独特的声音，重塑了这个故事的主流叙事风格，与阿宝一样成为主导者。
当然，《繁花》的主题，也不止浮生众相。
酣畅淋漓的商战，明争暗斗的职场，缱绻缠绵的爱情……在情感、命运、人生的交集里，剧版《繁花》描述了一段特定时代一群“小人物”的乘风破浪，若金宇澄的原著是一幅上海一个时期的市井风情卷轴，那剧版的《繁花》就是从人物群像辐射时代变革的一幅开拓者图鉴，于我看来，两者都呈现了对无常人生里盛极必衰的慨叹，只不过简化了人物关系后的《繁花》在个体的爱与哀愁中， 被刻上了鲜明的王家卫个人烙印，但其依然艺术化地诠释了上海的城市精神、时代精神。
关于《繁花》，金宇澄的解释是 “繁花就像星星点点生命力特强的一朵朵小花，好比树上闪烁小灯，这个亮起那个暗下，是这种味道。”剧版 《繁花》何尝不是如此呢？“乱花渐欲迷人眼”，但依旧不乏微观的叙事、个体的视角、宏观的主题， 剧中此起彼伏的各种趣闻轶事，沉浮中的形形色色的面孔，他们所呈现的不就是上海那一段时而幽暗时而光辉的城市记忆？
宝总说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也算是以他之口，为《繁花》点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