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草原,人们想到的通常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是策马扬鞭,是“敖包相会”。在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巴彦温都尔苏木,有一块辽阔的天然草场,这里沿袭着传统的游牧习惯,形成一个蒙古族特色的草原游牧系统。
巴彦温都尔是蒙古语,“巴彦”是富饶之意,“温都尔”是高的意思,即富饶的高山草原。这里地处大兴安岭向蒙古高原过渡地带,由于山地抬升,海拔较高,不适合农作物生长,保留了大量天然牧场。远处群山起伏,山帽上有山杨、柞树分布,山坡上零星生长着灌木,接下来漫无边际的就是青青草原和起伏的草甸,其间流淌着九曲的河流。
草原是一样的草原。风过草海,牧草随风,无边的绿海上,草尖舞出一朵朵波浪。牛马羊俯首向着大地,白色的羊群、黑白花或黄白相间的牛群、甩着尾巴抽打蚊蝇的悠闲马群,是草原上的标配元素。蒙古包升起炊烟,很远处传来悠扬的长调。
那又是不一样的草原。你见过浩浩荡荡行进的牛马羊大军吗?每年立夏一过,风调雨顺时节,牧草茂盛了,阿鲁科尔沁就开启一场盛大的迁徙。2000多户牧民、十多万头牲畜从冬营地出发,向着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外的夏营地集结。男人们开着卡车,车上装着接下来半年里要用的生活用品和饲草。女人们骑着摩托,有的还在赶勒勒车——反正牛羊也走不快,她们跟在牛群和羊群后面,偶尔归拢一下脱群掉队的牛羊。男人女人都是盛装打扮,穿上鲜艳的蒙古袍,扎上亮丽的红腰带。邻居们互相问候,牛羊们也亲亲热热地招呼着。很快各自分散开来,牛羊一片片缓慢移动着,咩咩叫声连成一片,点缀着偶尔响起的牛哞马嘶,各自走向远处自家的夏营地。
羊群浑圆着飘过,像风一样飘过的时候,会听到嚓嚓的吃草声。青草汁液的甜香飘在风里,让人也恨不能伏在地上,尝尝草的味道。
马群侧着头扯草吃,嚓嚓,嚓嚓。
牛群走得不紧不慢。女主人扯开嗓门吼上几声,牛群便也紧走几步,踱步变成了小跑。
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十多万头牲畜撒进草原,就像一大把珍珠撒进绿海。很快,草原又恢复了宁静。蒙古包上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悠扬的长调。
在辽阔的草原里,分布着多个夏营地。有位朋友曾经生活在这片草原。他说,几十年前进夏营地的时候,没有汽车,没有摩托,勒勒车是串在一起的。女主人在前面赶着第一辆勒勒车,上面放着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和行李被褥,后面一辆接一辆的车上,装着锅碗瓢盆,装着晒干的牛粪。男人骑马追赶不安分的羊和牛马,圈回来和大军汇合。安营扎寨住下来以后,出去一次可难了,从前车马慢,物资也短缺,朋友曾向北打马跑了几十公里,到兴安盟的科右中旗才买来畜牧盐。
现在,有些人家还有勒勒车,还是木制的车轮,连胶轮都不用。车上放着白铁皮箱,长方形,上面是圆拱状,焊得极严密,风吹不透,雨泼不进,防虫防鼠,里面装着家里人穿的衣服鞋袜,一天天就摆在蒙古包外面,就放在勒勒车上。
日子依旧是慢时光,是静时光。草原太安静了,除了风声、鸟叫声、羊的咩咩声、风力发电机的转动声,听不到别的声音。鹰在天空盘旋,把影子印在缓坡草原上。谁家的蒙古包里传来布仁巴雅尔的歌声:“一片云雾随风游,一轮明月空中走。千里草原静悄悄,一座毡包孤零零的愁……”牛羊无圈,散放着,到了夜里自然聚堆,相挤着过夜。有狼,一有风吹草动,狗咬成一片,牛羊炸群,牧人们赶过来打开车灯,一照四野通亮,野兽忙不迭地逃遁。白天的牛羊也是散漫的,漫无目的地俯首在草原上,偶尔和邻居家的羊走进一团,混群了,一赶,各自散开,一时裹走的也都能及时调头,跟着自家羊群走回自家的方向。
草原不是过去的草原了。家家立起了木杆,架起了小型的风力发电设备。讲究一点的年轻人,用上了太阳能发电板。小型的柴油发电机是必备的,来了客人,嗡嗡的发电机就响起来。不一会儿,大块的手把羊肉端上来,奶茶一碗碗盛起来,奶豆腐、乌日莫和炒米摆了一桌子。随着,就是大碗的酒、不落的歌。
草原里的每棵草都有名字,都有归属。按照载畜量计算,五亩草地养一只羊、一头牛,草是牛羊的。每一头牛羊都有主人,不是乌兰哈达夏营地的那日苏,就是宝日温都尔夏营地的巴根那,或者是塔林花夏营地的哈斯德力格尔,牛羊是牧人的。而每一个牧民,都归属于这片草原。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也是他们珍惜和保护的地方。
前几年我来到这片草原时,草原中间只有车辆碾压自然形成的沙土路。听说后来公路修到了罕山林场,想向南往草原里修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泥路。牧民们商议后决定不在草原里修路。天然沙土路,春天返浆,雨天泥泞,可是牧民们宁肯自己不方便,也不让草原里拉进来水泥和沥青。牧民们保护草原不用监督,不用动员。家家的羊群里,养的全是温顺的绵羊。绵羊吃草一掠而过,草在雨和阳光里还会长高长大。山羊不行,山羊扒树皮、刨草根,草根裸露的地方,第二年就沙化了。谁家有山羊,也是圈养,被圈起来的山羊望着漫坡的羊群眼红得直叫。
一年又一年,日子就这样过去。春天草返青,禁牧期一过,眼见得水草丰美,牧民们就开始了大迁移。草原是要经历足够休息的,草不好,雨水差,就推迟去夏营地的时间。对草原,牧人们有的是耐心。秋天,草高云阔,开始打草。起伏的草浪变成一大捆一大捆的牧草,草原上满是草浆的甜香。牛羊回家,草捆装车,皮卡、越野车、三轮、四轮、牛车,牛群、羊群,又成了流动的河流,流向冬营地。一两天,三四天,最慢据说有走上七天的。喧嚣的河流淌过去,草原又恢复了宁静,又开始了漫长冬季的休养生息。
森林、湿地、草原、河流、泉水,一起守护着这些夏营地,守护着这片原生态草原游牧区。这里的草原游牧系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千百年的游牧文明也在这里和现代文明和谐相融。
草原深处开过来一辆皮卡。青格勒在车里喊,我去旗里,捎点啥?巴根那递上来早就写好的单子,十袋盐、几斤糖,还要个女式防晒服,大红的。过几天,哈斯德力格尔去看望在天山一中读书的女儿,路过时又喊,巴根那,我去旗里,捎啥不?
这里的草原跟我去过的其他草原相比,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围栏。牛羊自由,风也自由,天辽阔,地辽阔,草辽阔,人心更辽阔。(作者:行草;编辑:杨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