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 光
秧苗插下去才几天,父亲就叫我跟他下田去薅禾。他说,再不去,禾田里的草就长起来了,禾苗要受影响了。
吃过早饭,太阳还在云层里躲猫猫,是一个多云的好天气。父亲丢给我一根竹棍,我便随他去到了田里。
几天不见,刚插的秧苗齐刷刷地绿了,每一棵都长得精神、健壮。似乎只有在宽阔的田里,它才能放开手脚地生长。我想起,在窄窄的秧田里,秧苗们挤挤挨挨地长在一起,个体瘦小、叶片也有些发黄的样子,显然是生存空间受到束缚,影响了它们的生长。这不,一走进水田,它便找到了“田阔任尔生”的感觉。
在禾苗的空隙处,野慈姑、鸭舌草、碎米莎草、丁香蓼、水竹叶一类的杂草随处可见。有的刚从泥水里抽芽长叶,有的正贴着泥水生长,有的是占田为王,长势蓬勃。似乎田地就是它们的生命福祉,它们也要像禾苗一样长得有模有样,活得有头有脸。
父亲说,这些杂草生命力顽强,必须趁水田还没有干涸时,将杂草踩进泥底,让它们彻底根死叶灭。说起杂草来,父亲常常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他是容不得禾田里长杂草的,如同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样。
高高卷起裤腿,我从田墈上走进水田,松软的泥巴一下子淹没了我的脚踝,一股沁凉之感,顿时由脚心直奔大脑。
父亲一只手抓住竹棍,一只手紧贴在腰后,右脚微微抬起,如同一个熨斗,贴着泥层在禾苗间游动。
在薅禾前,父亲早已把田里的水放干了。水深了,杂草就薅不到泥里去。只见父亲推动脚板,先按照脚板的方向将禾苗间的杂草踩进泥浆,然后抽出脚板从右至左或从左至右,来回要横扫几次,直到杂草被连茎带叶地埋没在泥里。遇到较大的杂草,父亲就用手拔除,再用脚狠狠地踩进深泥里,叫它彻底没有翻身之日。
薅完右手边的禾苗,父亲换过左脚,又流畅地行进在左手边的禾苗间,所到之处,杂草无处藏身,一一被覆没泥层。我有点不解,问父亲:杂草被脚埋进了泥层,禾苗却被弄得东倒西歪了,这样做是不是会伤到禾苗?
父亲笑我浅陋,很是认真地说道:薅禾,就是为禾苗清除杂草,也是为它们松松泥层,让根系能够伸展自如。同时把泥浆里的肥料搅动起来,有利于禾苗的生长吸收。我不禁感叹:这给禾苗除草,还有蛮多学问啊。
脑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生活是一部书,要想读懂它,你必须深入其中,才会获取切身的体会和感悟。
我已经不止一次跟随父亲下田薅禾了。那时候还没有除草剂,只能靠这种原始而辛劳的方式,为禾苗清除杂草。
我像父亲那样,一手叉腰,一手拄棍,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灵活的脚板有如游蛇一般,在禾苗间穿梭行走。所到之处,杂草一一陷入泥里,了无踪迹。从年少开始,我就当起了父亲的帮手,经常下田干活,也养成了爱劳动的习惯。在田墈上放牛的想叔,看到我小小年纪也懂得为父亲分担农活,连连夸赞我听话、懂事。说得我心里沁甜的,连薅禾的劲头也足了许多。
父亲是薅禾的好手,脚走龙蛇,不一会儿就薅到我前面去了。我抬头一看,父亲略显佝偻而衰老的背影已定格成了一幅写实画,在褚黄田泥的底版上,深刻而鲜活。几十年的劳苦耕作,让父亲的背过早地驼了,单瘦的躯体似乎一阵大风都刮得倒。
“动作要快点!”父亲不知道我的心事,急催我手脚要麻溜些。我忙加紧薅禾,翻腾的泥浆都溅到了裤腿上。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晒在身上,热热的。汗水从额头滚落下来,然后掉到了田里。劳作里,挥汗如雨莫不就是这样的?
父亲的背也被汗水浸湿了,但他依然没有松懈自己脚下的活儿。他历来话不多,但常言传身教地影响着我,润物无声,潜移默化。我今天的不张扬、肯吃苦、有担当的品质一定是得到了父亲的教益。
晌午时分,一丘禾田终于被我和父亲薅完了。爬上田墈的父亲,望着泛绿的禾田,露出一脸惬意而满足的笑容。田里,一片绿海在风的作用下,已迫不及待地跳起了激情澎湃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