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车水马龙的闹市，时常被杂务缠身，心实难有一丝清静。曾几何时，梦想隐居山林，煮一杯香茗，观高山流水，望云卷云舒，是人生何等快事，然总不能如愿。
五一小长假期间，很多人外出旅游，感受车堵龙蛇、人堵景区的热闹，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反而比平时清静了很多。一日，同乡好友老陆来电，邀约到家中喝罐罐茶吃浆水面，没有提喝酒一事，闲暇读书写作的我，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便欣然前往。
古人云：煮酒论英雄，煮茶话人生。酒和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具有数千年的历史，自古就有“无酒不成席，无茶不悟道”之说。酒本来是个好东西，却被现代人喝得变了味，喝酒闹事的、酒后失德的、借酒搞小圈子的……尤其对体制内的人来说，喝酒风险更大，有时不但伤身体还伤感情，甚至搞不好还会喝出个三长两短，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所以，现在很多人是能不去应酬就不去，去了能不喝酒就不喝，能少喝绝不多喝，哪怕家人朋友同学战友同桌聚会，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大杯小杯苦苦相劝，以酒量大小论英雄，一切以自愿为原则，可以说喝酒的环境得到大大的改善。同乡邀约只喝家乡茶，只吃家乡饭，只话家乡事，实难能可贵。
酒，自古受英雄豪杰、文人骚客青睐，喜怒哀乐的展现中皆有酒如影随形。酒，既能成事，也能坏事，充满着争议，好多人对酒是既爱又恨，复杂心态中却始终多了一份神往。
你看古代军队出征时的借酒壮行仪式，一碗酒下肚，豪气干云、摔碗为誓，瞬间坚定了众将士上阵杀敌的必胜信心。
《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武松，几碗酒下肚，可到景阳岗赤手空拳打死猛虎，从面奠定了武教头的千年威名。
更有唐代诗人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酒后所写名篇《将进酒》更是流传古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何等的大气，非豪饮后而不可得，这首诗更是奠定了他千年诗仙之美名。
三国枭雄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柔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深刻，以及“青梅煮酒论英雄”的霸气，皆为后世望尘莫及之大手笔。
然而，酒也有被人利用发生很多反面效果的事情，如商纣王的酒林肉池、楚霸王的鸿门宴、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等，就是借酒杀人和夺权的典故。酒，在一些场合自然就成了干坏事的媒介和帮凶，对一些人来说可谓是“谈酒色变”。
相较与酒来说，茶就显得更加风雅，更具有一种境界。如一个人喝酒，喝的可能是闷酒，然而一个人喝茶就不一样了，喝的可能就是一种境界。一个人喝茶，简单而宁静，细细而品，茶味四溢，满室增香。再看那杯中清茶，就像一个大千世界，每片茶叶恰似红尘中的芸芸众生，用自己的生命书写出了人生的色、香、味、形和沉沉浮浮。一茶一世界，在人生的春夏秋冬，或早晨或午后，或晴天或雨天，独自品尝一杯可口的茶水，体悟那份宁静和悠然，自有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旷达。
其实，茶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一种气质，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内心。它吸收了中国的儒、道、佛三家的内在思想，并在上善若水中将其诠释融合为一，形成了一种千年不断的情、道、境。所谓情，就是每逢客人来了，首先要敬一杯茶，这是人情，也是涵养。在倒茶时要遵循“茶七酒八”的原则，只给杯中倒七分满，水不溢不烫手，喻示着要为自己、别人留有余地，更有“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哲理在其中。所谓道，就是茶道、人道。煮茶论道，按照老子的《道德经》所说：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什么呢？道是宇宙运行、自然变化的法则，也是一切事物变化的规律和本源。三五个志同道合者，齐聚一堂，谈生活、谈思想、谈人生、谈对身外世界的认识，通过个人思想信息的交流和吸收，提升自己对某一事物的看法，或寻找到一个解决的途径，皆为论道。
茶叶有很多种类，唐代茶圣陆羽所著《茶经》对茶叶的分布、品类、气候、环境都有一番描述，选茶、煮茶、倒茶更是程序繁多，可见古人对喝茶是非常之讲究。
我的家乡是在一个陇中小城，属于多山的黄土高坡，庄稼人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各自安居于渭河两岸的山沟乡野，民风憨厚淳朴，邻里相亲相爱，平时各家各户耕种于田地，忙于各自的营生，受“大禹导渭”遗留下的优秀传统文化影响，自古以来少有盗贼响马。
庄稼人的生活说来极其简单，每天闻鸡而起，女人们或洗漱或在房屋的里里外外打扫卫生，男人们生起自家的火炉，抓一把茶叶放入罐罐中，煨在火炉上，一边烤几个凉馍，静待茶水的沸腾。等一罐茶煮好后，女人们的卫生也打扫得差不多了，凉馍也热透烤焦黄了，他们的一天便从第一杯浓酽苦涩的茶水开始，与沉重深厚的黄土为伴，携手并肩创造美好的明天。
罐罐茶不是城里人所理解的茶的种类，而是一种喝茶的方式，最早起源于陇甘宁的农村地区，是农村人的一种独特的喝茶习惯，由一茶、一罐、一馍、一火盆组成。他们所选的茶叶，大都是味苦而醒神的老茶，罐子主要以小砂罐为主，后来有小铁罐、玻璃罐等，有些富裕一点的庄稼人，在煮茶时会先在火炉边上烫几颗红枣，等枣皮焦黑散出焦香，再和桂圆、枸杞等一起放入罐子，等到水沸腾时再放入茶叶，并再浇点水，慢慢的煮。等茶香四溢时，就可以倒入小杯中细细品尝，然后再给罐罐里加水继续煮，边煮边喝边聊，肉体和精神同时得到满足和提升。
家乡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每天早上的罐罐茶就烤馍就是早饭。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们如果一天早上不喝个罐罐茶，成天干活没有精神，喝一顿罐罐茶比吃一大碗浆水面起劲儿的多。父母都已七八十岁了，不论是在乡下的平房中住也好，搬到城里的楼房住也罢，每天必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煮罐罐茶喝。我偶尔几年回到家乡，每天看着两个老人早早起来忙碌着煮罐罐茶，享受着清晨那一缕缕茶香，计划着当天要干的事情，不忙而不急，宁静而平淡，悠然而幸福，让我这个身处大城市的人心生羡慕。
身居鸡犬相闻的山野乡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遥望着连绵不绝的大山，享受着蓝天白云的悠闲，人的心突然就如一匹狂奔的野马一般静下来了，喝上一杯浓酽苦涩的罐罐茶，那种与亲人的亲近、与自然的亲近、与思想的亲近，心致安宁莫过于此，也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茶境吧。
罐罐茶是庄稼人生活中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精神慰藉，常伴其左右而难以弃舍。除了早上必喝罐罐茶之外，干完农活累了要煨一杯罐罐茶，朋友邻居来了要煨一杯罐罐茶，红白喜事上不论人多人少都要煨一杯罐罐茶。看着那一个个被火烟熏得发黑的罐罐，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炉火，看着那由浓变淡的茶汤，看着那喝茶人用一只粗糙的大手端起茶杯，缓缓放到嘴边细细品尝的专注，看着喝茶人那一双双知足的眼神，看着那喝茶人宁静而致远的精神，只能羡慕的叹息一声：人生莫过于此，夫复何求！
说起煮茶论道，看着高大尚，甚至于有些高深，感觉离我们这些普通人，尤其是离庄稼人比较遥远。其实不然，庄稼人喝罐罐茶，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循环往复，或一人、或三五人、或家人、或亲友乡邻，谈天说地、海阔天空，没有预设的话题，随性而起，苦并快乐着，可谓是“大道至简”的最自然体现。试问自诩清高者、城里人，你们虽然喝着各种名茶，各种操作上的程序和讲究，又能有几人可以做到如喝罐罐茶者，在天地间悟出几分道来。古人说，人在草木间，唯有饮者留其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最重要的是道法自然。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也许，几千年来的一些天地法则、自然规律，就出自于庄稼人在煮罐罐茶过程中悟出来的。
同乡好友老陆，虽然来疆生活了几十年，但他始终坚持喝罐罐茶，时不时亲手做一顿浆水面吃。有时闲来无事，也会邀约三两个交好的同乡，一起到家中煮罐罐茶，到饭点了再来一碗浆水面，算是最好的招待。我理解，苦苦的罐罐茶比不上可口的香茗，酸酸的浆水面比不上酒店的山珍海味，但那茶香里飘荡着熟悉的乡音，喝进嘴中的却是家乡的味道，悟出来的就是一个游子思乡的情结。
长长的渭河水啊，喝不够的罐罐茶。走出了黄土地的人们，始终思念曾经生活过的家。不论身在天涯何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她。渭源老家，我的渭源老家，你就如那浓酽苦涩的罐罐茶，在我的心里一辈子把根扎。
作者简介：陈靖渭，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