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华北平原与八百里太行交汇地带，历代帝王祭祀的古北岳恒山南端余脉中，有一座极其平常的小山峰，这便是位于河北省曲阳县城南八公里的黄山。曲阳黄山虽无安徽黄山名扬天下，但也远近皆知。史传黄石公曾于此隐居修道，著书立说，并把《雕刻天书》传授给曲阳的宋天昊、杨艺源二位弟子、从此山下诸村村民学会了雕刻。黄山盛产的汉白玉，质地细腻温润，洁白无暇，晶莹剔透，触之如冰肌玉肤，被当地人作为原料精雕细琢成贡品、佛品或碑物，供于皇家显贵或佛教寺庙。黄山上始建于北齐时期的八会寺，是我国北方历史上的佛教圣地，并传“先有曲阳黄山八会寺，后又山西五台山显通寺”之说。西汉武帝盛赞曲阳为“雕刻之乡”，“天下石雕咸称曲阳”。1995年国务院正式命名曲阳县为“中国雕刻之乡”。北朝隋唐时期，曲阳就成为了北方佛教造像中心，在中国佛教艺术发展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清光绪年间曲阳县志记载“黄山自古出白石，可为碑志诸物，故环山诸村多石工”。
去年的十一小长假，剧作家李木成约几位老友到岸下村探访河北工匠郝红章的仿古石雕技艺，郝红章是出生在黄山脚下岸下村的一名石工，他从小受父辈们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对曲阳石雕传统手工艺热恋痴迷，默默地传承并发扬光大的一位乡村工匠。
岸下村北靠黄山，南临大沙河，地处曲阳最南端，东南与新乐市车固村接壤，西南与行唐河合村隔河相望，是三县交界地带。这里水源充足，树木茂盛，风光旖旎，是个人杰地灵、淳朴秀美的村庄。横平竖直，洁净平整的乡村公路直把我们带到了要去的地方，我们要造访的东道主郝红章早已在路边迎候多时，随即把我们迎进大院。但见郝红章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虽不高大魁梧，但很挺拔结实，浑身散发着质朴和热情。
进得大院，我们都不禁为之一震，偌大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风格的石雕作品，用汉白玉石料的居多，也有少部分是青石料的。大的有四、五米高的白石佛塔，小的有几厘米高的小佛像，都是纯手工精雕细琢。有的完美无缺，有的残腿断臂，或站或坐，或躺或卧；各种瑞兽，矫健凶猛，张牙舞爪，风格各异，都是珍品至宝。郝红章对大家说：“您们先随便看看，一会儿咱们再细聊聊。”他说话很谦虚，不说一会再讲讲。大家浏览了一遍，要求他讲一些相关的知识。于是他把我们带到了进门处，指着一组造像说：“做传统佛造像，首先是刀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脑子里要有一定的理论知识，要有创作理念和依据，这如同文学创作 ”。接着转身指着一尊佛像说：“传统佛造像有两个基本特性，即时代性和区域性，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风格魅力，不同区域有不同区域的造型特点，我这个院里大都是白石造像，以历代出土的曲阳白石造像为原型和创作理念雕塑的。要雕刻的形神兼备，需要深入研究和把握各个历史时期造像的不同风格及演变历程，才能雕出形神兼备的作品，即行话所说的‘有味道’”。为了说得更加清楚明白，他把我们又带到了一尊站佛造像前，说：“这是一尊北魏早期风格的站佛造像，发鬓高耸，脸型长圆，眉骨凸出，深眼高鼻，秀骨清象，笑意明朗，厚重的通肩袈纱双领下垂，又向上迂回复搭于左手臂，下摆长而宽大，整体呈夸张的“八”字形。用较密集的、相互交错的、呈阶梯状的凸棱和阴线雕刻佛衣的纹理，下摆衣折呈羊肠式回曲，繁覆起伏，整体给人一种西域风格”。
我们跟随他又走到另一尊造像前，他说:“这是一尊北魏晚期至东魏时期的白石造像，已经有了强烈的汉化倾向，这与当时的政治、文化、信仰密切相关，发髻较北魏早期变得有些低平，而且出现了螺旋、菊花、波浪、圆锥状雕饰，面部变得饱满平圆；袈裟的厚重感也有所减弱，下摆也有所回收，内着僧祗支，衣带外浮，整体呈上窄下宽的‘梯形’，但仍不失宽袍大袖、褒衣博带、潇洒飘逸的魏风”。
我们来到另一尊白石坐佛前，他指着说:“这尊是北齐风格的造像，发髻低平稍凸，脸呈卵圆，云眉弯顺，星目微睁，鼻翼丰润，略露笑意，宝相庄俊，袈裟贴体，衣纹疏简，顺着身躯的起伏，浅薄的袈裟自然收放，有出水之感。纯洁无瑕的汉白玉材质，更有利于刻画光洁的肌肤，平滑的衣裾，从而平缓中流露出佛内在的气质，与面部宁静安详的表情和谐一致，此造像没有大的动态，重在突出内在活力。虚实结合、疏洁淳润，才是千年传承的北齐时代曲阳白石造像的艺术特点。”
言罢，他又把我们带到一个小展厅里，指着一尊菩萨造像说:“这是一件仿唐的菩萨造像，体型饱满，脸型圆润端庄，神情慈悲睿智，眉目鼻口都遵循圆形的轨迹，连手和脚都是圆润饱满的。因为是大唐帝国，生活富裕，物质优越，国力强盛，在艺术审美方面，人们不仅追求和谐自然，刚劲有力，还崇尚肥硕丰满，所以在佛造像方面便具有了当时的人文精神。这尊菩萨造像整体肥硕丰满而不臃肿，高贵端庄而不张扬，美而不媚，微笑中含有自信。唐代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成熟期，是走向全面辉煌的时代。因此，唐代的雕像既有恢宏的气势，又有沉稳霸气的情感，显示出文化的丰富性和包容性，也显示出了雕塑艺术的多重性和典型性。”郝红章把雕刻与传统文化融合到一起给我们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把几个朝代的造像风格及发展脉络解析的一清二楚，我们觉得他在石佛造像方面的知识和收藏家马未都有一拼，他谦虚的说马未都老师，是他特别崇拜和尊敬的前辈，是国宝级的大伽，怎敢和马老师相提，自己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充其量是个乡村工匠而已。
观赏了几组雕塑后，郝红章带我们到客厅喝茶稍事休息。茶间，看到客厅的小柜子上有一尊高30厘米左右的菩萨坐像，头戴宝冠，宝冠中有一尊坐在玉莲花中的小佛，出于好奇，再请郝红章给大家做些讲解。他说:“这种坐于莲中的小佛叫化生佛，佛教把一切生灵的诞生分为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四种，其中化生是无欲而有的最高级别。1953年曲阳修德寺遗址出土了2200多件白石造像，年代跨越北魏、东魏、北齐、隋、唐五个朝代，历时230多年。这批汉白玉质佛造像具有体量较小、雕琢精美、跨越时间长、题材新颖等特点，有极高的收藏、研究、借鉴价值。其中，象这类雕有化生题材的很多。除此外，青州龙兴寺、成都万佛寺的佛造像中也经常看到化生佛这种题材，被共同列为中国寺院佛教造像的三大名寺。莲花有香、静、柔、美四德，其特性与佛教有天然的契合感，因此被作为佛教的圣花，雕饰在各部位。曲阳出土的这批精美文物被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河北省博物馆等处。我们曲阳本地人和外地慕名而来的朋友看不到这些珍宝，所以根据照片、影像、史料仿制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工作。为此，我与几个志同道合的雕友发起并组建了曲阳石雕传统手工艺研究所和修德造像艺术交流中心。我们为了仿做一件造像，不惜多次往返国博、省博和石窟，实地考察、临摹，回来后对所搜集的资料仔细整理，再动手仿制，所出作品，受到业内人士的一致好评。”郝红章记忆力很好，语言表达也很有条理。喝过几杯茶后，他又带我们到他的东院参观，东院是两个小院，东小院切割原料、加工成品，西小院展示的主要是山东青州风格的佛造像，还有仿古青铜器和定瓷。其间他又讲了一些关于青州龙兴寺佛造像、成都万佛寺佛造像和曲阳修德寺佛造像的历史渊源。
附：郝红章其人
回到西院，他的爱人和上大学的小儿子早已把酒菜备齐，我们虽然不好意思，但只有客随主便了。也好，在席间可与这个乡间奇人进一步交流交流，探探他的水到底有多深，借此长长见识。三杯酒下肚，热闹了起来，我问他作品雕好后怎样做旧，才能做出仿旧如旧，以假乱真的效果？提起做旧，话语投机，大家更来了兴致，要求他透漏一些专业知识。他自饮了一杯，说:“无论汉白玉、石灰石、青石、砂岩、花岗岩等石质文物，我们把它分为风化、出土、传世三大类。新雕刻的成品做旧时，首先要人为干预、改变表面的分子结构，根据需要进行不同程度的催化、敏化、活化、氧化处理，然后进行着色、土沁、打底、彩绘，贴金鎏金、固彩、脱彩、包浆、修整。拿石灰石来说，经过表面处理后，单一的碳酸钙结构就变成了碳酸钙、碳酸氢钙、氧化钙等复合分子结构，给人一种历经风雨、年代久远被风化、氧化的感觉。在此基础上，打底、彩绘、贴金鎏金、固彩、脱彩，以达到斑驳脱落，陈旧老道的效果。包浆也是很关键的环节，出土的文物表面都有一层或多或少的包浆。首先弄清楚他的化学成分及物理、化学特性，利用天然矿物原料，在封闭加热的条件下通过物理学的空间点阵、自由排列紧紧附着在雕像表面，这样就做到了在化学成分、外观形状和真实文物表面几乎一样的包浆。所以，高仿石质文物的真伪鉴定有些困难。我仿制的作品故宫博物院的鉴定专家和鉴宝栏目的大师都难辩出真假。”大家再次被郝红章精湛的技艺折服了！
有朋友问:“你这么好的手艺是跟谁学的？”“南故张村民间匠人刘孟然是我的入门恩师，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工程学院的王行方教授是我学习磷酸盐电刷镀金、鎏金的指导老师。”郝红章说话时语气和眼神里充满了感恩之情。接着他又说:“其实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唱戏，家里大人反对，高中毕业后为了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最终从事了传统佛造像仿制工作。”县文化馆的方正好老师一听他曾喜欢唱戏，立刻来了兴趣。问他:“喜欢什么戏？”“京剧花脸，黄梅戏。”“来段黄梅戏让大家听听如何？” “行，那我就来唱黄梅戏《天仙配》中的《路遇》一段吧！他痛快的答应了，并认真的唱了起来：“‘含悲忍泪往前走，见村姑站路口却是为何……’”。“好，好！”听了郝红章的演唱，大家鼓起掌来。接着又唱了京剧《智取威虎山》‘早也盼晚也盼……’经典唱段。可谓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回味悠长。大家又被郝红章的才艺所激动，个个情趣盎然，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间把话题转到了读书与写作上。剧作家李木成先生谈了一些创作体会，又问郝红章平时喜欢看书不，这一问郝红章更来了兴趣，他说:“学习和搜集历代佛造像有关知识是每晚的必修课。此外，最喜欢看名著《红楼梦》，小学毕业前就读了第一遍，至今共通读了11遍，书中的诗词大多还能吟唱下来。”听他一说，大家都深受触动。在曲阳的文人圈里我也认识不少文友，还没有听说过谁通读过11遍《红楼梦》。想当今生活在快节奏里的人们，有几个人能静下心来通读多遍《红楼梦》？我为了弄清他说的是否有些水分，便问他最喜欢《红楼梦》中的人物是谁？为什么？他说:“最喜欢刘姥姥，因为她饱经风霜，吃苦耐劳，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不卑不亢，风趣幽默，虽然身在社会最底层，但三进大观园表现了她的大智慧！”“《红楼梦》中谁最美？”李木成先生又问到。“‘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污淖中’，栊翠庵妙玉当属红楼第一美人”。他用书中对妙玉的判词回答了李先生的提问。“‘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秀帘……’，林妹妹的诗最美，无人能比。我年少时看《红楼梦》曾一度到了香菱学诗的程度，引起了家人的担忧，只有我知道，我是在享受艺术。再如‘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林黛玉这首诗写尽了世间无数恋人的泪光，这样描写情感的诗句至今都难以超越。”一代伟人毛泽东曾嘱咐同志们要评价《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边以上。新时代的中国农民郝红章落实了伟人的嘱托，在短短的时间内连诗带评，简洁明了地回答了李木成先生的问题。大家再次被他的文学修养折服，不由得又举起酒杯。我突然又想知道以郝红章这样的技艺，评上了哪一级大师？郝红章说:“我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充其量是个乡村工匠，哪里够资格评大师，还是向马未都那样的老师多学习学习，踏踏实实地多干些活儿！”
这次岸下之行，时间虽然短促，但让我们几个退休的老人收获满满。都觉得生在雕刻之乡，对雕刻作品司空见惯，但真正走近仿古雕刻还是头一次，通过听郝红章的讲解，对佛教艺术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对“高手在民间”这句俗语有了更深刻的体悟。传统文化在哪里，在民间，在中华大地的沃土里，在各类艺人的心里、手上，在博物馆里，在中华民族的血液里……
总监制 李会斌
副总监制 陈芳
文/图 李秋振
编辑 刘贺田
审核 赵芒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