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筑得最高最大的鸟窝是我们家的,鸟窝就筑在我们家的大乌桕树顶上,我们家的乌桕树是村里最高最大的树。离村子老远就看得见这个鸟窝,看见鸟窝就看见了我们家。有时候,我在外边玩迷糊了,忘了回家的路,就找这个大鸟窝,找到了鸟窝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们家的大乌桕树的岁数没有人知道,反正它比我的爷爷奶奶岁数大,有这棵树的时候,还没有我爷爷,也没有我奶奶。至于这棵树上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大鸟窝,我奶奶也说不清,反正我奶奶嫁给我爷爷,与这个鸟窝多少有些关系。村里人说,筑在大乌桕树上的大鸟窝吉祥,住在大乌桕树下的人家兴旺,将来必定发达。
我记事的时候,大乌桕树粗得三个壮劳力手牵手都围不过来,树身黝黑,树皮坚硬,摸上去很像爷爷的手,使人平生一种敬畏。树冠广大,仿佛硕大的穹顶,为我们家平添一份安宁。树顶和天上的云一样高,鸟窝便筑在云里。树叶茂盛的时候,在树底下根本无法看到鸟窝,鸟鸣声犹如从天上来,这时节要看鸟窝,就得出村,离大乌桕树远些。秋天,大乌桕树叶子落了,那时我们才可以不必出村,在树下透过枝枝丫丫自在地看鸟窝。高处的鸟窝就像一个高远的梦境,她时常逗引我,勾起我飞翔的欲望。我常常梦见自己飞,飞上树梢,飞向天际,飞到鸟窝里。
我不知道住得那么高的鸟究竟是什么样的鸟,要是我们家的屋也筑在那么高的地方该多好!要是我们家的屋子也能筑到那么高,我就可以与鸟为邻,和鸟孩子们一起玩耍,跟天上来往的各路神灵说话, 我就可以飞了,飞到一切我想去的地方!我问奶奶,住在我们家大乌桕树上的是什么鸟,奶奶说,是喜鹊哩,喜鹊可是神鸟,它一叫,我们家准有喜事。喜鹊在高处,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喜事向我们家走, 还没有进村,喜鹊就先给我们报喜了。我说,别的鸟也能报喜吗?奶奶说,不能,别的鸟没有喜鹊住得高。
住在我们家树梢上的喜鹊一家人对我有无穷的吸引力,我不知道喜鹊爷爷喜鹊奶奶是不是跟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慈祥,喜鹊爸爸喜鹊妈妈是不是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相亲相爱,喜鹊孩子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无忧无虑天真快乐。为了到喜鹊家探个究竟,我巴不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得跟鸟窝一样高,巴不得自己忽然就长出了翅膀。可是我既不能一夜长大, 也长不出一对翅膀来,我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爬到大乌桕树梢上去。
我开始偷偷地学爬树,好在我们家周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树。我先爬小树,小树爬会了再爬大一点的树,大一点的树爬会了再爬更大的树。一段时间下来,我竟成了村里的爬树能手,爬起树来和猿猴一样敏捷,但我从不敢爬我们家的大乌桕树,它太粗太高了。
我终于决定去拜访喜鹊的家了。那是秋后的一天,早晨我在睡梦中被喜鹊的鸣叫声喊醒,听着喜鹊们美妙的歌声,我想飞的欲望又被唤起,在喜鹊们的歌声里,我听到了一种诚挚的邀约,这是一种不能拒绝的邀约,这种邀约实际上是一种召唤。
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大乌桕树下,仰望树枝深处的喜鹊和它们的家,仰望树枝深处的白云和秋空,我想飞!此刻即使喜鹊和鸟窝突然消失,我依旧想飞!
我知道自己的翅膀在心中,唯有以登攀的方式才能实现自己的飞翔,梦境在树梢之上,在蓝天白云间,等待并引领我飞翔。鸟窝这时候已成为一颗醒目的路标,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村庄和白云之间。
乌桕树太庞大了,但对于敢攀登它的人来说,它其实也很渺小。我是在不知不觉中攀上大乌桕树的,甚至没有惊动村里的任何人。我来到喜鹊之家那会儿,中午的秋阳笼罩了整个鸟窝,喜鹊们以欢快的鸣叫迎接了我。我不知道那天有没有人偶然注目过我们家的鸟窝,有没有人看见坐在大乌桕树梢上的我。但我看见了整个村庄,看见了村庄里许多忙碌的身影,同时,我还看到了村庄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看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更高的树更大的鸟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