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执笔 张蓉
国内生育率走低,2022年全国人口规模首次出现了负增长。从国务院到省、市、县等各级政府,纷纷出台了完善和落实积极生育支持措施。
在此背景下,社会普遍聚焦年轻人“不想生”的问题。首批“00后”已集体跨过婚育的年龄门槛,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生育观,这关系我国人口长期均衡发展。
2021年12月起,浙江工业大学的8位00后大学生,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婚育意愿调查,从不同年龄层人群中寻找他们疑惑问题的答案。潮新闻以此基础推出“00后生育观”,从个体和群像出发,试图探寻青年人最真实的婚育意愿和困扰,为政府完善和落实积极生育政策提供参考。
▲调研小组
提起婚育,22岁的温州女孩叶非凡的第一反应是“这意味着生活质量的下降”;21岁的衢州女孩汪逸欣不由自主地想起“生育会使细胞加速衰老11年”的研究;23岁的金华男孩黄启政则坦率地说,“我没办法做到,为了一个终有一天要走向分离的孩子,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节奏。”……
首批00后已集体跨过婚育的年龄门槛。面对积极的婚育政策,一些年轻人的犹疑和抗拒因何而来?成为父母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有部分“00后”开始把“不婚不育保平安”当成口头禅。
带着种种疑问和好奇,2021年12月起,叶非凡、汪逸欣、黄启政等8位浙江工业大学的00后大学生,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婚育意愿调查。他们走进浙江各地社区、幼儿园、妇幼医院,发放1400余份问卷,访谈80位不同年龄段的婚育主体,超过七成问卷和访谈聚焦“00后”。
女性为何比男性更有生育焦虑?
身为这个调查项目的发起人,22岁的杨怡然曾对大家抗拒婚育的原因有过一个揣测——“经济成本太高。”每当父母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时,杨怡然总会脱口而出,“你们养得起吗?”
可当她真正走近那些正为生育踌躇的家庭,杨怡然发现,许多人担忧的并不止于此。
一位“80后”一胎爸爸,曾在西藏见过子孙满堂的大家庭,他一度充满向往。
但迎来新生后,他却变得不快乐。孩子上的各种兴趣班动辄上万,他不愿意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为了家庭,他辞掉了稳定的报社工作,选择创业。他觉得自己为事业和孩子付出了很多,但最后,两边都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
“可是没办法停下来,在以成功论英雄的社会,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这位爸爸坚决不打算要二胎,“不希望再让另一个孩子不快乐。”
杨怡然总结,这些家庭担忧的并不是负担养育孩子的某个费用数值,而是整个社会的竞争风气。
除此之外,究竟很多年轻人抗拒婚姻的原因是什么?年轻人当下担忧的问题,在过来人眼里究竟是否存在、如何化解?调研小组对80位婚育主体进行了深度访谈,涵盖未婚、已婚人士到一胎、二胎、三胎家庭,男女各半,年龄段横跨21岁到60岁。
▲小组成员访谈婚育主体
调查小组发现,在婚育这座大山下,人们也呈现出鲜明的性别差异——虽然男性也对生育焦虑,但女性普遍更强烈。
“男性大多考虑的只是经济压力,比如,能不能给孩子提供学区房、能不能为孩子负担得起各种兴趣班的费用?但对女性来说,除了夫妻双方共有的经济焦虑,还要考虑抚育孩子的精力消耗、孩子的未来教育、自我的职场权益保障等等,因为她们被默认是这一切的承担者。”杨怡然总结道。
在生育选择中,女性往往承担了更多,且不得不面对后续养育中的“母职惩罚”。
杨怡然对一位36岁的二胎妈妈印象深刻。她本科毕业,在杭州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后来,她生了两个男孩,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她做了幼师。但她的父亲非常反对,“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却去做一个幼儿园的阿姨,而女婿天天西装革履地出门。”访谈中,这位“80后”母亲越聊越激动,杨怡然能清晰看见泪水在她眼睛里打转,尽管对方不认可父亲的观点,但也打心底想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
在杨怡然、黄启政等多位“00后”的成长中,他们都亲身感受过母亲的自我牺牲,见过母亲与日俱增的白发和越来越差的身体状况。也因此,他们承载了母亲更高的期望与寄托,这时而让他们感到沉重,“父母不由自主地进入一种循环,因为把很大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又会在孩子身上源源不断地投入太多。”
▲小组成员参加全职妈妈读书会
为何他们不再相信养儿防老?
生育,曾经是女性生命中根深蒂固的默认值。一迈过22岁的婚育门槛,社会时钟就会准时敲响。
“生育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生不生就不是会考虑的问题。”22岁的义乌姑娘李颜在和多位中老年女性的交流中,感受到强烈的代际冲击。
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夫妻在计划生育政策背景下,个人的生育意愿并不需要被谈及;“70后”“80后”“90后”经历了从“独生子女”到“全面三孩”政策的转变,对于生育几个孩子有了更复杂的考量;到了“00后”一代,尽管生活在积极的生育政策下,许多人却对这种鼓励不乏抗拒。
同时,人们的生育目的悄然转变。前几代人秉持的“养儿防老”观念逐渐过时,李颜发现“80后”“90后”不再关注生育的实用目的,更在意的是孩子和自己的情感连接与相互陪伴,而“00后”当下的目光,大多聚焦在个人价值的实现和对幸福的追求,“希望生育这个选项能让自己更幸福,否则,为什么要选?”
▲小组讨论
对传统文化中的“养儿防老”“重男轻女”等思维,一些年轻人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情绪。李颜的大姨60多岁,有两个女儿,却始终对生儿子有执念。等到两个女儿步入婚育年龄,她又把这个期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大女儿头胎就生了儿子,可另一个只生了女儿。大姨催着小女儿生二胎,“再生一个儿子出来。”母女俩由此爆发冲突。表姐不排斥二胎,却一再强调只想再生一个女孩。
还有人告诉李颜,自己之所以不想生育,就是因为父母整天说要养儿防老,“我就是老了,也要靠自己活着,证明给他们看。”
这种逆反心理还表现在年轻人对于两性权益的关注上。借助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当代青年比前几代人都更早获知成为父母的“代价”,也有越来越多的夫妻对育儿中性别分工的不均衡有了更明确的感知。同时,充斥在网络上的关于男女不平等的大量信息,尤其令女性对生育中的权益保障产生了担忧,会拒绝生育、或者延迟生育。
婚育率降低背后,李颜和同学们在走访中发现,在当代青年家庭中,男性的夫妻议价能力虽然比女性稍高,但生育决策通常更接近更弱的那方,即女性的意愿,“有点像木桶短板效应”。
再进一步推想,她们觉得这是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不是像上代人那样甘愿自我牺牲,而是即便成为母亲这个角色,也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
大城市的人们,为何不愿生?
深入杭州、温州、金华、衢州等各自家乡,随着调研的推进,小组成员们有另一重发现——生育焦虑有明显的阶层性。“主要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有明确期许的都市中产青年。”调研小组的访谈对象也大多集中在这类人群。
与都市不同,一个自小到大都生活在乡村或县城的青年,往往不会思考生育带来的影响,而是自觉走上社会既定的人生轨迹。杨怡然记得一位金华磐安县的公务员,毕业就结婚生子,27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
为什么在大城市,大家反而不愿意生?杨怡然试着去解释背后的社会图景——“都市青年有非常强烈的向上的想法,害怕婚姻和生育变成阻碍。而在城镇,家庭就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份事业。”生育选择的背后,是社会结构性问题的折射。
▲小组成员访谈中
“少子化”现象不只局限在中国。调研小组也将研究视野由国内拓展到国外,对28位中英高校女性的生育意愿进行跨国对比。
叶非凡和汪逸欣访谈了多位英国“00后”和在英国的“00后”中国留学生,触摸到了一个更包容多元的婚育世界。
面对同一个问题,英国年轻女性的答案总是令她们感到惊叹——对于生几个孩子,她们的选项不是局限在0-2,而是1-5都有可能;对于生育年龄,中国人普遍会说在30岁左右,但她们的回答中可能出现40岁甚至50岁;对于生育辅助技术,她们的接受度更高,有五六成的人会提到想选择精子库、冻卵、代孕等,还有意愿领养孩子;对于伴侣的忠诚度,她们没有中国人这么在意,生育对他们来说是更完全自主的事,“如果有伴侣的支持和陪伴更好,但自己也可以。”
叶非凡和汪逸欣试图去寻找这种鲜明差异背后的社会政策因素,“英国有更高的育儿补贴;在英国职场中,有明确的反性别歧视法,比如求职过程中,是不能体现求职者性别的……”但英国年轻人的婚育焦虑也没有得到解决,“她们要面对昂贵的私立托育服务,由产假带来的求职、晋升、薪资等职场歧视依旧存在,也对育儿中鲜明的社会分层不满。”
如果年轻人是因为提前获知婚育的代价而退却,“催婚催育”显然无法改变他们的个人意愿。但与此同时,依旧有为数不少的年轻人在掌握信息前提下,仍渴望生育。
针对18岁至35岁的中青年,调研小组收集回1466份有效调查问卷,结果显示,近8成的人有生育意愿,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喜欢孩子”。
“人在衣食无忧之后,最大的敌人是孤独感。”叶非凡坦言,尽管知道生育可能会带来生活质量的下降和自我的让步,但内心还是挺想要一个孩子,“只要伴侣充分理解我的牺牲,那我们面前只剩下经济问题。”
身为独生子女,杨怡然始终对拥有孩子——一个自己孕育的新生命怀着憧憬,“这是我完成自我价值实现和母性实现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它也许能让我用一个新视角去重新看见和发现这个世界。”只是现在,她暂时把曾经设想的“2”改成了“1”,“我可以为生育有所忍受,但生育带来的后续问题不该是我一个人来承担,配偶、亲人、朋友、同事、包括整个社会的帮助都很重要。”
在她们看来,社会迫切需要的,也许不是改变那些嘴上说着不想生育的年轻人,而是对那些有生育意愿的家庭,提供更全面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