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魏江

魏江，浙江财经大学副校长。与宗庆后、钟睒睒二位企业家交往互动多年，此文既有老朋友的娓娓道来，又有“学院派”的独家思辨。特此推荐，以飨读者——

宗庆后先生是浙江大学管理学院国际顾问委员会委员、浙江大学MBA特聘导师，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几乎不愿意相信是真的，因为这个时代多么需要像宗老这样的企业家！

斯人已逝，精神永存！

这些天我在各个媒体关注社会各界对这位商业巨擘的真切缅怀，我相信这不仅仅因为宗庆后是“中国首富”，也不仅仅因为对娃哈哈的美好记忆，而是他的身上留存着我们对第一代浙商“四千精神”的深刻记忆，对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给我们带来沧桑巨变的深层感怀，对来自底层民众依靠智慧勇气改变命运的不屈追求。

以宗老为代表的第一代浙商人，他们以最最朴素的情怀，引领我们第二代、第三代浙商和底层民众逐浪前行，勇立潮头，推动着中国民营经济的接续发展。

在改革开放40周年的2018年，感怀于优秀的浙江民营企业群体创造的奇迹，我曾组织浙大管院教授团队去记录第一代浙商的“创新创业史诗”，我在“史诗”丛书的序言中写了这样一句话：

把浙商40年的创新创业历程通过企业家创新创业史的形式记录下来，并从学术和理论的视角来深度观察这段历史，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可以为300年、500年、1000年后的人们研究这段历史提供素材。

现在看来，我们当时用了近一年时间采写的一部作品《宗庆后：笃行者》，冥冥中是对宗老最深的记忆、最浓的情谊、最真的感谢！

正当我们还沉浸在对宗老的深切怀念中，网络上出现了另一股极不和谐的声音——对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先生的“踩踏”。开始我很不解，我们缅怀宗老，为什么要牵涉另一位优秀的企业家？基于我对宗老的了解，我以为，他若在世，也是不会允许。

我与宗老和老钟交往时间虽不长，但也各有多次深入互动，虽不敢妄谈多么熟悉，但也花了半年多时间深入研究宗老和企业，每年也总会与老钟深入交流几次他的管理智慧。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网络暴力，我确实没有把这两位杰出企业家“拉”在一起比较过。

他们都从农村走来

他们都站在中国这块土地上

昨天在朋友圈发了一个评论，发现以我老家的发音，“宗”和“钟”是一个音，于是我用了“宗老”和“老钟”的“对称”叫法。（他们还有几个有趣的对称：宗老生于45年，老钟生于54年；两个人都卖水；两个人平时都穿布鞋）

诚恳地说，我从两位企业家身上都学到了人生启迪，还要特别感恩宗老对管理学院的帮助，两位企业都值得尊敬，而当我把两位企业家“拉”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发现他们竟然有不少有趣的共同点。

第一个的共同点最有趣，他们都是拥有“老农民本色”的企业家。

宗老从17岁开始干农活，一直到42岁创业，一双布鞋走遍天下；老钟是农民出身，你们看他网上的照片，活脱脱是个“陈永贵式”的老农民，脸上写满了风吹雨打磨出来的创伤岁月。

创业初期，宗庆后蹬三轮卖文具 。图源：潮新闻

宗老做过搬运工、晒盐工、摆过地摊，蹬过三轮车送货等。老钟割过稻、打过夯、做过泥水匠。不管后来他们身份、头衔如何变化，“农民”都是他们的标签，“朴素”是他们共同的人生底色。

正因如此，他们一直保持着低调谦虚的作风和“极简”的生活习惯，简简单单过生活，本本分分做企业。

就像宗老，给员工的房子都很漂亮，自己则住在朴素的小区房，拿个箱子，提着个包，穿双布鞋，坐个经济舱。

老钟呢，至今住在某小区公寓，陪我吃碗“次坞打面”，三两个小菜，难得喝二两小酒。如此而已。

“大智若愚、大道至简”是我对宗老和老钟的评价，这也就是他们对我的最大人生启迪。

第二个共同点令我十分尊敬，他们都饱含中国传统文化智慧。

不管网民怎么看，做管理研究的我，认为他们把企业做大做强做稳健，为国家和社会交上千亿元的税收，确实是因为他们按照中国哲学在做企业，做得那么朴素、那么接地气、那么“中国式管理”。宗老和老钟都远离喧嚣、远离张扬、远离奢华，他们将朴素的传统文化贯穿在自己的经营哲学中。

在工作中，他们对员工要求严格，公司员工“怕”他们，但也尊重他们。在生活上，竭尽所能地为员工解决孩子读书、家人看病等难题。

在商业上，他们都善待合作者，宗老和老钟都扶持经销商、代理商的共赢发展，正是如此，在娃哈哈与达能之争中，全体代理商都站在宗老这边；老钟做农夫山泉，同样把保证旗下经营者的利润作为经营哲学。

第三个共同点是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他们看来，办企业就是为社会、国家为人民服务。

所谓的做生意就是要考虑企业的生存意义是什么？秉着这样强烈的责任感，宗老关心每一个员工，更是坚持不裁45周岁以上老员工的原则。老钟同样关注保护合作者的利益。

大家已经看到，宗老曾为社会捐赠了7.5亿元，但大家没有看到，老钟捐赠也不少，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事，老钟曾一次性给某大学捐赠1个亿（元），不报道、不搞仪式、不留名，而且这样的事情不少。

我还记得有一次老钟是在学生食堂的简单聚餐中接受了受捐方的感谢。不张扬、不显摆是渗入到两位企业家的骨子里的，他们很“固执”地低调。也正因此，当面对流言和质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持续发酵时，他先选择的是沉默。

第四个共同点是他们都具有极强的创新意识。无论是产品创新、市场创新还是模式创新，他们都敢为天下先，化朴素为神奇。

娃哈哈一开始是以营养口服液起家的，但是后来怎么买起了八宝粥？那是宗老找准了改革开放的契机，看清楚了老百姓生活状况的变化，看通透了普通民众的消费特点。

我记得90年代，宗老瞄准了中国巨大的市场空间，连续多年在中央台进行地毯式广告轰炸，大家应该记得，那时每年中央台的新春联欢晚会，娃哈哈几乎都是第一赞助商，那时候被称为“标王”，这是非常经典的市场创新高招、模式创新狠招。

那么老钟呢？他对市场的洞察力和敏感性不亚于宗老，老钟告诉我，农夫山泉的卖点与经典广告就是他自己的创意。他想出的“农夫山泉有点甜”绝妙广告语，来自他观察和分析老百姓对山泉水的传统记忆——山泉水是有甜味的。

农夫山泉生产线。企业供图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山边溪水捧起来就可以喝，清冽甘甜！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喝“有点甜”的山泉水，于是，他化朴素为神奇，把来自千岛湖深水区的水，做成了中国第一市场品牌，这就是产品创新、市场创新、模式创新。

其实，宗老、老钟和其他老一辈浙商还有一个共同点：都很低调，不会豪言壮语，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口若悬河，脚踏实地。他们少说多做，有事说事，绝少客套，语言质朴。回忆起一次与宗老的交往，我们坐下来交流，没有多余的寒暄，经常是我问一句他说两句，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们还都极爱学习，宗老对商业规律似乎有天生的感悟力，他批判“蓝海战略”，批判早期电商，批评虚拟经济，无不反映出其独到思考能力，而老钟更像一只书虫，嗜书如命。

他们都基于个体而成长

时代需要来自多元的创造

当然，他们两人还有显著的不同：

比如，他们的哲学逻辑，一个是如老子似的“出”，一个如孔子似的“入”。宗老是以一种近乎自然状态的呈现，在传统中坚守。而老钟则是将实践与理论结合，不断跟随时代和科技的进步，探索新技术和新模式。

再比如，他们的管理逻辑，宗老有独特的“家长式思维”，他42岁起就将企业当作家，把员工当作家人甚至“孩子”；老钟则主要是“市场化思维”，他关注市场机制和交易逻辑，开放办企业，不拘一格引人才。

还比如，宗老像“头狼”，带领经营团队打市场，行走在市场的一线，甚至在与达能斗争过程也是亲自上阵，带领团队坚决斗争。

而老钟像“独狼”，他读历史、哲学、社会、科学等，家里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书房里更是书多到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总是怀疑老钟怎么能成为中国首富的，他应该进入深山老林修禅才对呀！

农夫山泉水源地之一千岛湖。企业供图

我写以上这些文字是有感而发。

每个优秀的企业家，必有他们显著的个性，更有他们共同的品质。浙江民营企业家历来具有勤奋吃苦、敢于创新、勇于创业的浙商精神，正是浙商独特的文化基因。

改革开放以来，浙江民营企业始终走在时代前列，更让我们骄傲的是，浙商被称为是“常青树”“不倒翁”，就是因为浙江这块神奇的土地。

在浙江这块土地上，民营企业家专心致志做企业，一心一意谋发展，真心实意报社会；在浙江这块土地上，政府和老百姓对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包容友善，良好的社会生态为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两个健康”保驾护航。

在浙江这块土地上，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宗老和老钟，保护好他们，就是保护好我们的宝贵财富，这是整个社会的共同责任。尤其是当下，民营企业正面临前所未有之巨大挑战，我们应更加关心关注他们、保护他们。

这个时代我们不能撕裂、不要对立。对于宗老和老钟，绝没有必要一“捧”一“踩”，在商界的波澜起伏中，能留给他们更多的宽容和包容，因为浙江需要更多像宗老与老钟这样的杰出民营企业家！

评判企业家的功过是非，绝非一道简单的道德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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