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哟！划哟！咳哟！划哟！咳哟！咳哟！”音乐殿堂里传来《黄河大合唱》的《黄河船夫曲》，咆哮怒吼般的歌声撼人心扉，我待继续坐听，可思绪一下把我拉回到七十多年前，拉回到古城南京的水西门外、三山桥下。
我见过船夫，真正的船夫，在风雨中搏斗前行的船夫，不在舞台上，而在秦淮水边，三山桥下。
那时的三山桥是老式的水门汀桥，在南京城里赫赫有名。我刚学会走路，能独自行走后不久就去水西门，出城看一看神圣的三山桥。我很失望，我想象中的三山桥，比作人，应是高大雄伟的男子汉，可面前是一个弯腰驼背蹲坐着的老人，经年累月的风霜雨雪打蚀得他容颜苍老，全身上下颜色泛黄，沙砾外露，粗砺划手。整座桥丝毫没有钢筋水泥混凝光滑的外貌和挺然拔地的气势，倒仿佛是沙土垒砌、敞门穿洞的一堵厚墙。狭窄的桥面上，很少有汽车，来来往往的多是行人，时有牲口拉的骡车、马车，人拉的平板车、黄包车和手推的独轮车沿陡坡爬上驰下。然而移步三山桥下，我看到与桥上不同的别样人间，另番景象。
桥北之底，河水东岸，有码头。摇橹划桨的船夫们在咳哟咳哟的号子声中把船停在码头旁。船体高大，不能拢岸，只好锚定在水中央。船夫也是挑夫，一根扁担，两只箩筐，无论装的是五谷杂粮还是铁丝煤炭，沉甸甸地压在肩上。狭窄、单薄、细长通天的木头跳板，一头搭在船沿上，一头戳在岸边的泥土里。肩担千斤的船夫们，双脚颤巍巍地探步在凌空起伏的木条上，一步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河里游泳的孩子们，眼盯着这炫目的刺激，全然不知天底下这样的人，不是在表演，而是为了一家老小能存活在这世界上，把生命和全部的希望都束在这千钧一发、风中飘摇的过山跳上。
三山桥下同样喊号子的人还有纤夫。纤夫不像船夫在船上，而是在岸上，但也并不完全如此。十丈开外的纤绳就像一根犬绳，牢牢地拴着纤夫。河道狭窄时纤夫在岸上背纤，水面宽阔时他们不得不下水。无论下水还是上岸，他们始终弯着腰、躬着背，脸朝下，纤绳勒在肉里，身躯几乎贴地爬行。赤日炎炎的夏天，他们弯成弓一样的身体，顶着烈日走；寒风似刀的冬季，这张弓冒着铺天大雪拼命跋涉。脚下万里征程难免有看不见的碗渣瓷片，然而，即使流血也不能停步。鲜红的颜色留在岸上，洇在水中，纤夫的船依然向前。
船夫的命和纤夫的命也是命啊，可一个悬在空中，一个系在绳上。
有一段时间，我常驻足岸边，期待河面上会有小船漂来。这是一种特别干净的船，船身、船板被布和水擦洗得一尘不染，木质纹理丝丝可见。甲板、船舱是船人赤脚行走的大地，也是随时可躺可卧的榻床。船上一家人有丈夫、妻子和娃娃。娃娃身上缚着绳索，背上绑着一个跟他自己一样大的葫芦，绳索的另一头扣在船篷上。娃娃驮葫芦在船板上跪爬玩耍，男人用胸肩顶着船槁，蹬船走，女人折断树枝在船舱里生火做饭。脚下流水潺潺，头上炊烟袅袅。三山桥下的河水养活着水上人家。
渡口离桥不远，筑有水泥台阶。早晨，灶台边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沿台阶到水边，有淘米的，有洗菜的。轻柔的浴米声、沐菜声，火辣辣的招呼声、问候声，温情的聊天声，欢快的嬉笑声是岸畔乐章，水边交响曲。午后时分，浣纱一族款款到来。俄顷，搓衣、洗衣，水波跌宕。木槌捣衣，声声清脆，送近播远，直到晚霞披岸笼天。
三山桥下的秦淮河，向南向北绵延数十里，最终归依长江，是南京人的母亲河。她日夜不息流动的乳汁，哺育了千千万万秦淮人家。两只木桶一担水，倾在缸里，只需几粒明矾，轻轻搅拌，未几，清澈见底的秦淮水突兀眼前。晶莹透明的秦淮水是秦淮儿女的生命水，已有千年，抑或万年？谁能算得清这无垠的恩情！
秦淮河，从春夏流淌到秋冬，从远古不变地流淌着，幸运地流淌到现在，迎来了改革开放，迎来了建邺儿女梳妆打扮她的新时代！
新时代里的三山桥几经改扩，成就了今天的模样，是秦淮河上首座景观大桥。271米长的桥面是老桥的四五倍。桥宽50米，是旧桥的三倍多。挺拔的身姿，侧观，仿佛夜空流星画下的美丽弧线。不锈钢、透明耐力板、铸铁构成坚固的桥栏。花岗岩铺设的人行道，四周林立的楼厦辉映着现代光影。空中俯瞰，桥中间绿化带的灯饰如片片龙鳞，熠熠闪光。桥中、桥侧，植满蓝、白、黄、红、紫各色花卉，清新艳丽、枝叶招展，仿佛少女，青春气勃勃袭人；又似云南深山里走来的，头顶、双鬓插满鲜花的傣家姑娘。
三山桥下放眼望，处处是现代建设恢宏的画景，桥墩、桥身、河床护坡、河堤、河坝都显钢筋混凝土雄浑的气势，光鲜平整的景象，再也不是昔日泥岸、土坡，蚊蝇猖獗地方。除淤疏浚后，河床更深，河面更加宽广，碧波粼粼的河面上，木格窗扇的画舫南北穿航，古色古香。船夫纤夫的后代儿孙们驾着游船，载着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在桨声灯影里，探幽访古，沿秦淮，览赏十里风光。
南望西岸，迎水坡和背水坡拥着宽广的堤坝，从下至上平行河床有三条人行步道。中间一条是透水方砖铺设的健身步道。建邺区的市民们常来这里步行健身。最下方是柳荫道。道旁杨柳依依，金丝垂地。人们徜徉在柳荫里，观绿，观鸟，观水，春天有春风相伴，即便夏日亦有凉风习习。离桥百米外有一宽阔旷地，如临水舞台，偶尔路过能看到太极身影，华尔兹旋形。倘若碰到京剧爱好者操琴演唱，那一定是高亢的京剧唱腔，尤其是《龙江颂》里的一段，“夜巡堤，披星光，但只见，工地上，人来车往，灯火辉煌，同志们斗志昂扬，准备着奋战一场。”嘹亮激荡，令人回想建邺儿女战天斗地建设家园激情燃烧的岁月，把一片荒田野地建设成为今天南京市新兴中心城区。
隔水东望，岸上有一高大宏伟的建筑，赏心亭。赏心亭之所以名闻天下，是因为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曾三登此亭，留下名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历史上原有的旧亭早已毁弃，新亭从2006年开始重建，历时十载，到2016年建成开放。亭高24米，宋代风格，白墙、红柱、灰瓦，格子门窗，更有寻杖栏杆，八角重檐攥尖顶，叠瓦屋脊，十分壮观。亭四周绿树翠竹环抱，前后左右繁花碧草相拥，生机盎然。拾级上亭四面观赏，东南西北皆有楹联。东：千秋卧雪，一览赏心。南：万里江山来醉眼，九秋天地入吟魂。西：岁月回眸问英雄安在，栏杆拍遍看我辈重来。北：琼楼拔地映淮水，壮士凭栏叩楚天。细读词章，凭吊良久，我顿觉英雄倔强刚烈的性格和临终还高呼“杀贼！杀贼！”的炽烈报国深情犹清气氤氲天地，必将穿越时空，万古流芳。《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也是伟大的辛弃疾留书在建邺大地上的壮丽文化篇章。
返身下亭，再来三山桥下，骋目上望，横跨东西的桥身似大鹏展翅，屹立岸边的赏心亭如巨鹍振羽，与过路的苍鹰、白鹭齐飞在蓝天白云里。
（吴春桐）
本文为扬子晚报新媒体平台“紫牛号”作者“同春”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个人或机构观点，与紫牛号立场或观点无关。紫牛号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因文章内容、版权等问题，请联系扬子晚报法务部。
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