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二为宋伟

了不起的老班长

张子影

见到宋伟的第一眼我很有点吃惊，明明刚四十出头的人，居然是满头白发。

他马上捕捉到了我的疑惑，自己拍了下脑袋，哈哈一笑说：“没办法，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利落的语气、磊落的姿态、眉宇间闪过的宏达以及举手投足间的豪迈，军人的气质秉性坦露无遗。

老兵宋伟是山东省邹城市人，1992年12月入伍，1996年12月退伍返乡。2019年被评为“全国模范退役军人”；2020年被评为“全国最美退役军人”。不久前，在2023年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暨全国五一劳动奖和全国工人先锋号表彰大会上，老兵支书、“全国最美退伍军人”宋伟再次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五月的后八村，绿树鲜花、小桥流水，村中央公园的大喇叭里天天都唱响的军歌，今天仿佛比以往更加嘹亮。宋伟大步流星地走在村子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停下脚步，微笑地同他打招呼，有了这么多光荣头衔的宋伟，在村里，却有一个特别的称谓：老班长。

宋伟当过四年兵，在部队的最高职务是班长。这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经历。

一

北风萧瑟，一列军用卡车驶出县武装部大院，车厢内十几个新兵并肩而立，18岁的新兵宋伟也在其中。新战友人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每人都带着大包小件的行李，唯有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除了身上那套部队发的棉军服。口袋里区区100元钱，靠父亲零打工数月才得。他这一走，家里要有大半年吃红薯。

出发那天，大哥骑着一辆自行车，顶着刮脸的小北风把他送到县城武装部。卡车开动的时候，大哥红了眼圈，跟着车子边跑边说：六弟，在部队上好好干，争取留下来，再不要回咱们这个穷村。

宋伟来到部队，四年的军营生活，他在部队迅速成长，既从军营的大锅饭中吸收了身体的给养，更从军队这个优质人才汇集的队伍中获得了精神培育和意志锤炼，将骁勇善战、顽强拼搏的军人作风刻进了心灵。 1995年7月，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发生特大洪涝灾害，部队闻令拉动，前往灾区抗洪抢险。此时宋伟正在汽车营接受培训，部队领导本来安排他留在单位值守，但宋伟主动请缨去抢险救灾，他和战友们在烈日和风雨中苦战多日，甚至累得倒在泥水的地上昏睡过去。在这次救灾任务中，宋伟表现出色，不久，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部队是铁打的营盘。1996年12月，宋伟带着“优秀士兵”、3个嘉奖和一个三等功的荣誉，告别了战友师长，光荣退役。

回村的那天，是个傍晚，天有些暗，宋伟刚走进村里就差点摔了一跤，村里没有路，唯一的一条泥巴路上东一堆、西一砣，到处堆着垃圾和玉米杆的柴火堆，路两旁全是低矮破旧的土砖屋。宋伟走进家，却没有看到父母，他这才知道，哥哥们长大成家了，因为没钱盖房，父母亲只家把家里这三间土砖房稍稍修葺后让给了哥嫂和渐渐长大的侄儿女，老俩口搬进在村大队传达室的小屋，小屋逼仄简陋，冷如冰窖，也根本无法再增加一人栖身。宋伟把所有的退伍费留给二老，背上背包，转身离开了村子。

那个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宋伟眼泪哗哗流，心头好似有一块大石头堵着，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努力，要让父母亲有自己的房子住。

宋伟进了城，先是四处打工，当过服务员，做过泥瓦工，他吃苦耐劳，勤学肯干，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他在城里买了房，把父母亲从村里接了出来。

按照当地的风俗，新房入住是要放鞭炮庆贺的，父亲母亲在村里人缘很好，入住那日，不少乡亲赶来庆贺。那一天，听着噼啪炸响的炮仗，看着亲人的笑脸，宋伟觉得堵在他心头的块垒却并没有消除，因为这些乡亲都说了同样的话：我们后八里沟村什么时候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

几年过去了，宋伟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已经拥有了两家很有规模的公司，年收入数百万元，成了周围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人物。

一个寒气袭人冬日，宋伟外出回来，见几个衣着朴素到寒瘆的人在公司大门外探头探脑，旁边还停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打头几位老者很面熟，他们是后八村的。见他停好了车，几个人一齐围上来……

原来，村里“两委”即将换届，乡亲们想请他回村当领路人！一个老者用颤抖的手拉着宋伟说：“你好几年没回了，回村吧，别的村一个个都富起来了，俺们村不能再穷下去啦！”

送走了乡亲，宋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想了一整天。

宋伟夜不能寐。他的人生第一次面临如此艰难的选择：一边是他辛苦8年多打拼出来的公司，此时正如日中天：另一边，是村里乡亲们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父亲觉察到了儿子的不安。儿子向父亲陈述了原委。

母亲先就表达了担忧：咱村的事情不好办，穷了这么些年了，前面好几届村委谁不想把村子弄好，可到头来还是……咱家好不容易富起来了，还是把心思放在家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父亲起初一直在一旁沉默。末了，做父亲的说了一句话：自己一个人富了，不算富，要是能让全村人都跟着富起来，那才是你的本事。

宋伟的心里一下热了。虽然脱掉了军装，但是军人的热血还在胸膛里哗哗流淌。

宋伟不是个莽撞人，他决定回村一趟，去实际了解情况。按部队的军事术语，这叫实地侦察。

二

两三间土平房，门前的院子杂草丛生，四下堆满了烂砖碎瓦，还有经年未处理的破旧农具家什、垃圾，窗台蛛网密布，推开吱嘎响的房门，屋内有一桌（三条腿）、两椅（没了靠背）、一个暖瓶（外壳破损）、一只手电筒（没有电池）。一堆账本堆在桌上，纸质脆黄字迹暗淡，内容却令人心惊：村里总共拖欠外债达20余万元。村干部几年没发过工资了。

这些就是村委会的全部“家当”。

站在村委办公室，宋伟心里别提多难过了。从小在村里长大，宋伟当然知道村子穷，但没想到时至今天还能穷成这样。好长一会儿，宋伟站在那里不说话，陪他一起来的组织上的领导和村民代表也惴惴不安，他们盯着宋伟，很怕他会说出撂挑子之类的话。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宋伟点头：我干！

2004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但后八里沟村“两委”换届氛围火热，1000多名村民参加的改选投票，宋伟高票入选村支书。2005年1月，宋伟又全票当选村党支部书记。

“我是当过兵的人。当兵的上了战场就绝不能后退，我就要跟贫穷这个敌人干了！”宋伟说。

宋伟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脱贫攻坚战。

打仗要有人，全村人都在关注宋伟这个新支书的排兵布阵。

一桌两椅，兄弟二人对坐，桌上的茶碗汤色正浓，大哥却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要免了我的职？”

大哥是村里的会计，他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一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因为这份工作还是自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大哥大他15岁，日子粗糙，大哥脸上已经有了父亲的沧桑。大哥不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宋伟：“我又没犯错，你上任第一天就让我下课。你还是我亲弟弟吗？”

宋伟软弱地低着头，嘴里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软：“正因为我们是亲兄弟，得避嫌。”

嫂子哇地哭出声来：“小六，你忘了当初在家，你哥是咋对你的？”

宋伟垂着头，一声不响。

“呯——”的一声响，茶碗碎在地上，大哥站起身，拉起大嫂头也不回朝外走，隔了两条街，宋伟还能听得到大嫂伤心的哭泣。

麦田是粮田，三嫂在麦田里栽了300多棵树苗，这是不符合政策规定的。宋伟劝说不成，干脆带着人，一夜之间把树苗拔得干干净净。三嫂当然不依，直奔到宋伟面前，伸手将他的脸挠出几道印子。宋伟当然不能还手，也不恼，带着彩色的脸，表情平静地在村子走动，开会，全村夜校课上讲话。

两件事办下来，全村人哑然。新书记上任，对自家人也不留情面。村“两委”其他成员也都看明白了，迅速整改自身存在的各类问题。

还是一桌两椅，桌上半杯白水也没有，宋伟不介意对方的轻慢，站着，诚恳地说：“宋叔，到村委来吧！”

后八村是一姓村，全村人都姓宋，宋叔年岁稍长，宽额方脸在，在村委多年，熟悉情况，人也比较方正，新书记一上任他就主动请辞，不想宋伟亲自上门挽留。宋叔摇头说：“我怕不是你的对手。”

宋伟坦荡地大笑：“叔，咱俩是一起攻坚的战友！要说对手，咱们共同的敌人是‘贫穷’。”

上任后的第一次全民村民大会上，宋伟声音洪亮地发布了“上任宣言”:“乡亲们，我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共产党员，在军人的字典里，没有怕苦怕难、畏缩不前、自私自利、低头认输的字眼，更没有贪生怕死一说！俺向大伙儿表个态，如果咱村一年不发展，就说明俺没有找到方向与目标；如果两年不发展，就说明俺思想滑坡，偷懒耍滑；如果三年不发展，俺就自动辞职，绝不能耽误咱村里的发展和建设！”

座下一片热烈的掌声。

组织退役军人开展志愿服务活动

三

宋伟深知如果只靠自己单枪匹马上阵，浑身是铁也打不出几颗钉，还是要发动和依靠群众。可村里一穷二白，人心唤散，从哪里下手呢？兴村先兴貌，振村先振心。宋伟从家里拿出积蓄，给村里的老干部兑现拖欠了多年的工资，重新健全了组织；而后，他个人出资30万元，发动党员干部，带领全村党员干部群众一起，打扫各家房前屋后的卫生，修路，整理河道，清淤，清理垃圾，修建水渠、建绿化带……

几个月后，路通了，村庄绿了亮了，环境优美了，人们从这些变化中看到了希望，群众开始有了向心力，同时村子面貌焕然一新，为下一步发展集体经济奠定了基础。

宋伟经过认真思考，为村里建起了两家企业，利用之前自己在城里办公司时的资源，帮助这两个村办企业打开了市场，当年的获利就还清村子历年的欠款。之后，宋伟趁热打铁，借鉴“借梯上楼、借鸡生蛋”的办法，主动与知名企业建立联系，争取外部投资。在他的积极争取下，多个农副产品加工项目落到村里，集体经济开始慢慢有了爬坡式发展，群众的生活渐渐好起来。

但宋伟并不满足只是小富即安，他明白，后八村贫病积弱，自我将息过程漫长而且缺少抵抗风险的能力，要想彻底翻身站起，必须借助强劲外力，做为村子的带头人，他这个指挥员，可得有战略眼光。

邹城市后八里沟村全景

四

转眼到了2007年，党中央出台新农村建设的精神之后，当地政府也出台政策，开展“城中村”改造。宋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消息背后的巨大意义：这是彻底改变后贫穷落后面貌的一个非常好的机遇。但是，这次的市政府改建计划中，起初的摸底考察区域中并没有他们后八村。于是宋伟几乎天天往城里跑，找国土、城建、规划等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表达诉求。他一次又一次地跑，一遍又一遍地说，偏偏那段时间正是雷雨季节，连续几天，市委市政府大院的警卫都能看到一位穿着衣服淋透的旧迷彩服的退役军人在风雨中奔波。

宋伟的努力和争取终于有了结果，考虑到这个贫困山沟小村的特殊情况，市里同意将他们村纳入新农村改造范围，但是只享受“城中村”改造政策，不享受财政补贴。这意味着，村子的改建，宋伟没有一分钱的国家财政支持。

后八村既往贫困的历史人所共知，个别领导还是不无担心：你们，能行吗？

“保证完成任务！”一身雨水汗水的宋伟用军人的姿态庄严立正，庄重了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取过桌上的纸笔，大手一挥写下两排字，放在市委领导办公桌上，只见白纸黑字写着：

甘为群众谋福祉

不给政府添麻烦。

“军令状”是立下了，可如何去打这场“翻身仗”呢？

经过规划，后八里沟村准备用集体机动地120亩建设一个生活小区，将所有村民搬进去居住。按照预算，需要投资1.2亿元。

这个时候，各色人马都上路了，不时有人表示，建设工程他们可以全资代做，但条件是，项目完成后村建小区的所有权归建设方。这样一来，属于村子的集体权益及利益就被别人完全控制了。宋伟当然断然拒绝。

对方面皮带着笑，说：好处，你随便开。

宋伟怒吼：滚！

来人滚了，丢下一句话：看你们这穷山沟，还能翻出花来？

老领导、老战友关心他，村民们理解他，劝他说，实在不行就让给外面公司做吧，能让全村人住进新居，也算是很不错了。宋伟摇头：我是村支书，就是全村的当家人，属于这个大家庭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能丢，寸土必争。我们自己干！

自己干？怎么干？搞建设需要资金，钱从哪里来？虽然近几年村里办厂有了些许赢余，但搞基础设施建设、整治村庄环境，加之还债，已所剩无几，就是全部投入，也不过杯水车薪。搞建设需要设备，这些大型机械动辄几百万，无论是租还是借价格都令人望而生畏。又怎么办？ 对于刚刚脱贫的村里人来说，这笔钱太过庞大了。

开会，从上午开到下午，又从傍晚开到凌晨，大茶壶里的水喝干了，茶末子都嚼成渣了。最后宋伟说了声：散吧。

清晨，母亲听见门响，走出来只看到儿子的背影，她不知道，儿子在她的门前，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她更不知道，儿子转身走开，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宋伟开启了连轴转模式，白天东奔西跑，找战友，找曾经的合作伙伴，请他们垫资进场；夜晚，他踏着月色走访在外工作的村民，劝说他们一起为家乡建设出力。

宋伟破釜沉舟。他把自己的物业公司和建筑公司全部停了，掏空全部身家积蓄，连同所有一程机械和设备，全部无偿献给村集体。

元旦刚过，沉睡多年的村子被三声礼炮唤醒，建设家园的战斗正式打响，村里所有的壮劳力都投入了这场战斗。宋伟把大喇叭装到工地上，每天播放雄壮的队列歌曲。工地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最高处的建筑上拉着一个巨大横幅，上面写着：

“一家人、一条心、一个目标一起拼”。

全村人齐心协力，前后十一个月的时间，新家园全部完工。成为全市第一个当年开工建设、当年建成入住、整体免费搬迁的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村。转过年的春节，全村512户村民不花一分钱，高兴地拎包入住了新建成的惠民小区。小区高高的楼房上没有任何广告，而是写着几排醒目的大字：

不给政府添麻烦

甘为群众谋福祉

多为国家做贡献

后八里沟村居民住宅

18年过去了，老兵宋伟将当初欠债20多万元的穷困村，变成资产数十亿元的“全国文明村”、“全国最美乡村”。村集体进行资产配股时，宋伟又作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将个人在集团持有的4亿多元股值全部无偿奉献给村民。

2023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后八里沟村男女老少，无不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大家聚集在村里的广场上，等待村“两委”组织“全村福”照片拍摄。请来的摄影师被眼前这其乐融融的庞大队伍惊呆了，只见村中心的“孝贤”广场上，聚焦了2000多人，人人笑容满面，广场上欢声笑语，摄影师深深地被感动了，随着照相机“咔嚓”一声，一张“心齐人家”的巨幅画面定格了后八村人的幸福。

见到宋伟过来了，乡亲们纷纷招手喊道：老班长，站我这！老班长，站我这！

头发花白的“当家人”宋伟站在人群中，他的脸上笑得像朵花。

老兵宋伟，了不起的老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