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刚到美国时,徐冰最明显的感受是,美院的教育是要他们做严肃的艺术家,有品位的艺术家,但美国都是街头文化,与他过去所理解的“品位”截然不同——“你可能就会抵触,可能就会觉得俗气,或者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后来他发现,面对所有文明,你必须要忍受自己所不喜欢的东西,然后穿透它,把手搁在里头,找到它背后真正有价值的那一部分。
文|热爱画画的Elly
来源:陈鲁豫的电影沙发(lyyy_scndgs)
01
9·11恐怖袭击的那天早晨,徐冰接到工作室助手玛丽的电话——快打开电视!有一架飞机失误了!撞在双塔上。此刻他就在纽约,工作室所在地与曼哈顿隔河相望,从楼前望过去,能清楚看到高耸入云的双子塔。
徐冰挂掉电话,立刻来到街上,对面双子塔中的其中一座正冒着浓烟。他看见一个“黑点”从远处飞过来,像只苍蝇一样。黑点越来越大,最后结结实实地撞向第二座大楼,在空中炸出一颗橘红色火球。顷刻之间,双子塔变成两支巨型火把。不知过了多久,徐冰看见被撞击后的双子塔正在一层一层地塌陷,如同好莱坞大片一般。他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从今天起,世界变了。
整个纽约曼哈顿下城被灰白色粉尘所覆盖。几天以后,徐冰在双子塔和中国城之间的地带收集了一包灰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只是觉得这包灰尘里包含着太多信息,关于一起重大事件,关于数千人的生命,关于某种关系的失衡,关于那一天的寻常与不寻常。
两年以后,这些“9·11”的灰尘被徐冰吹入英国威尔士国家博物馆的展厅中,散落到地面上,最终显示成两行字:As there is nothing from the first, Where does the dust itself collect ? 这是来自中国禅宗六祖惠能的一句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徐冰在自己的书籍《我的真文字》中回忆起那个场景:“展厅被一层像霜一样均匀且薄的粉尘覆盖,有宁静、肃穆之美,但这宁静给人一种很深的刺痛与紧张之感:哪怕是一阵风吹过,‘现状’都会改变。”
这件装置作品的名字就叫《何处惹尘埃》,在徐冰看来,作品并非谈9·11事件本身,而是在探讨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的关系。
“到底什么是更永恒、更强大的?今天的人类需要认真、平静地重新思考那些已经变得生疏,却是最基本且重要的命题——什么是需要崇尚和追求的?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宗教在哪?不同教义、族群共存和相互尊重的原点在哪?这不是抽象的、玄奥的、学者式的命题,而是与每一个人活着相关联的、最基本的事情,否则人类还会出现更大的麻烦。”
《何处惹尘埃》发表后受到诸多好评,十年之后,这件装置作品首次在美国展出,徐冰带着从纽约下城收集到的灰尘重回纽约下城,一切从尘土中来,一切终归于尘土。美国作家安德鲁·所罗门在一篇散文中称徐冰收集的这些灰尘“不仅是具有寓意的”,它还“融汇着那一天所带来的独有颗粒”——“大楼在倒塌中转化成的粉末,从大楼中散落而出的、如枯叶般的纸片,以及人类质地的灰烬,所有这些在火和力的作用中,融合成一种统一的、永恒的纯粹,并与每日的尘埃混杂在一起。”
所罗门认为,人们在过去十年间,对于“自由塔”“9·11纪念碑”一直存有诸多争论却毫无结果,但事实上“这座纪念碑早已在那里:就是那些尘埃本身。”
02
艺术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徐冰常常思索这个问题。
他从小热爱画画,学习专业技法,理想就是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做一个以画画为生的人。当年去农村插队,他带着一本《王式廓素描选》、一本古元的《新中国木刻集》以及一本《木心画集》下乡,每天干完活去老乡家里往炕头一坐,开始给他们画肖像。
他插队的地方位于延庆县,叫“收粮沟村”,属于塞北山区,是当时北京最穷的地方。据说当年日本鬼子来扫荡都没扫到这村子,因为太偏了。徐冰住的房子被猪圈包围,烧饭和熬猪食共用两口大锅。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洞,每逢大风天,外面的尘土便会从洞口里吹进来。山里阴寒,他只能靠做完饭剩下的一点儿炭灰取暖。他去的时候冬天还没过,水缸里结着一层冰,每次用水前得先破冰。有时候他会在出工前练书法,临一页《曹全碑》,结果毛笔和纸冻到一起。
当年因为会写字,会画画,村里的黑板报都由他出。徐冰出的黑板报还曾一度被传颂到北京市文化局,局里专门派人来村里察看,夸赞知青文艺宣传搞得好。后来,这些黑板报发展成为一本油印刊物,叫《烂漫山花》,徐冰负责美工,刻蜡纸、研究各种字体。创刊号刚一出就被送到北京“批林批孔可喜成果展览”上去了,在村里影响颇大,徐冰也因此被调到县文化馆搞工农兵美术创作。他画了一幅几个北京红卫兵去西藏的画,这幅画被发表在《北京日报》上。没过多久,这幅画因为要参加全国美展,成为需要提高的重点,徐冰又被调到中国美术馆,和专业作者一起改画。
有一天,他出去上厕所,路上听见两个人在聊美院招生的事,他瞬间来了精神,胆子变得特别大,走上前去问对方:“我能上美院吗?我是先进知青,我在这里改画。”对方和他聊了几句,临走时说道:“徐冰,你还年轻,先在农村好好劳动。”听到这样的回复,徐冰很沮丧,但回去路上转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他到了美展办公室,美展办公室已经介绍了这个年轻人,说他表现不错,画得也不错,肯定是这样的。”于是他坚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美院会把一个名额分到延庆县来招我。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北大、清华等院校都来到延庆县招生,徐冰妈妈打来电话叮嘱儿子:不管哪所院校,都要去上。但徐冰没听,就等着中央美院来招他。“我觉得如果我学了任何一个专业,就不可能成为一个专业的艺术家,艺术就成业余的了。”他一心等着中央美院,结果招生结束了,美院都没来。徐冰无奈了,不知如何是好。
当时公社想留他在公社中学教美术,他心想,实在不行就留在公社中学教美术,也算是专业跟美术有点关系。而且在农村,在自然中,可以吸收很多养料,每天起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山,山的变化,云的变化,都一一烙刻在他的脑海里。那些文学著作里所描绘的自然之美和亲眼看到的自然之美,带给他完全不同的触动。那时候他总是带着速写本,画山画云画人画景。
有一次他在回村路上遇到大雨,跑到路边草棚里避雨。躲雨时听见几个操着北京口音的人正在聊招生的事,他内心一阵激动,以为是美院的人来了,结果一问,对方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过来招摄影专业。徐冰心想,摄影多少也跟美术有点儿关系,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给对方看——“我画得挺好的,我能不能去你们那儿?”
对方看过徐冰的画,当场决定要把他招到电影学院去,结果材料都已经送到县招生办了,美院的人来了。两所院校的人开始磋商,最终电影学院决定把徐冰让给美术学院。北影一位老师对徐冰说:“你画得太好了,电影学院不需要画得这么好,你还是去美院得了。”
徐冰如愿以偿,却没想到又有状况发生。那段时间因为山洪,路断了,他收到考试通知书那天正在地里干活,当时已经过了考期好几天。徐冰急了,扔下锄头就往北京方向走。路断了,车过不去,他一路走出大山。出山以后,他搭乘工人宣传队的车直奔中央美院。到了美院,主管招生的军代表李茂先生说:“还以为你被公社扣下当中学美术老师了。”
徐冰被安排单独参加考试,最终顺利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他离开收粮沟村,进入央美版画系,过上了梦想中以画为生的日子。对于画画,他简直就是痴迷。七十年代,别人都在美术馆外搞革命,他在美院教室里画石膏,别人在天安门广场抄诗、宣讲,他在人堆里画速写。大一寒假,其他同学都回家了,他每天坐在学校画室里对着大卫石膏像一画就是几小时,一遍一遍又一遍,画到大卫额前那堆卷发仿佛都触手可及。
求学期间除了疯狂画素描,他还做了许多木刻。在收粮沟村的那段经历深深影响了徐冰,他把自己对于收粮沟的情感全部寄于木刻之中,刻了一百多张掌心大小的作品,几乎把自己见过的中外木刻刀法都试了一遍。这些木刻小画被命名为《碎玉集》,虽然刻的都是农村的一些小情小景,却透着极其纯真美好之情,它们也成为徐冰最早有艺术影响力的作品。
后来很多人都不明白:一个创作出《碎玉集》的年轻人,怎么就“误入歧途”,搞出《天书》来?
03
鲁豫采访徐冰时,正逢他的个展“徐冰的语言”在上海浦东美术馆展出,这也是迄今为止徐冰在中国举办的规模最大的展览,呈现了徐冰约 70 组 (近千件)的重要作品,囊括了版画、装置、文献记录、手稿、影像、纪录片等多种体裁,集中展现徐冰在创作生涯各个时期的作品精华。
比如谁都读不懂的《天书》。
徐冰当年创作这件作品时,源于他在央美读硕士期间的一次突发奇想,当时他想要创作一套谁也读不懂的书,这想法让他激动。从1987年到1991年,他像是一个闭关习武之人,每天躲在宿舍里钻研他的文字功夫,几乎与世隔绝。四年时间,他对照《康熙字典》编造出4000多个无人能读懂的伪汉字,选用严肃正派的宋体,将这4000多个字一一刻到木块上。他遵循中宋版线装书的样式,采用传统活字印刷技术,一丝不苟地按照制书流程,印出120套《天书》,每套4册,共604页。
在《天书》未印出前,徐冰曾用已经刻好的两千多个字试印过一些长卷,并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三条印满伪汉字的长卷从展厅中央垂挂下来,下方摆着不同形式的“典籍”,参观者被密集的根本看不懂的文字所包围,产生出一种疑虑——是不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那次展出引发诸多争议。一些传统观众批判《天书》太前卫,是“鬼打墙”艺术,觉得艺术家思想有问题,甚至还有一些学院派老先生认为徐冰路走歪了——一个功底这么好的小孩,原本会成为一个发展很好的艺术家,怎么去弄这些东西了呢?而另一些前卫艺术家则认为,《天书》不够颠覆,不够反叛,还是太精致,太学术,太注重技巧。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对徐冰而言,这就是他当时最想要的一种表达方式。他要做当代艺术,要做新艺术,可新艺术是什么他也不清楚。《天书》是一次尝试和探索,而当他做出《天书》后才发现,他的“新艺术”和标准的当代艺术其实根本不一样,这样的结果也让他明白了,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艺术基因”,这个基因来自于你过去的经历,也会左右你未来的创作。那些属于你的基因,终会在你的艺术作品暴露出来,而那些不属于你的基因,你就算想要也拿不到。
徐冰想起自己当年在收粮沟村插队,正因为那个地方太远太偏,一些古风便被完好地遗存下来。他第一次看到“黄金万两”“招财进宝”被写成一个字的形式,就是在当地书记家的柜子上,当时就被震惊了。那时村里谁家办丧事,当地老人会写一些怪字在白布上,做成幡,所谓“鬼画符”,专门用于与阴间沟通。大家听说徐冰会书法之后,便让他来写。
多年以后,徐冰在书里回忆起这段经历,认为当年在收粮沟所接触到的那些“民俗学”,似乎将“一股鬼气”附着到他身上,影响着他日后的创作。与鲁豫聊天时,他也提到了这种影响——“你最后发现,文字在它的功能性之外,还是可以这样玩的。”
04
1990年,徐冰接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邀请,作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出国之后,《天书》在世界各地被不断展出,并广受好评,这也是徐冰在国际艺术舞台上崭露头角的一件重要作品,并被列入欧美多本艺术史教材。
他在美国生活了17年,创作出多件极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作品。比如《英文方块字》,是将英文字母转换成横竖撇捺弯勾等汉字书写元素,把原本不具备汉字特点的英文单词融入到汉字的书写结构中,变成具有汉字方块造型的英文词汇,可以按照由左及右、从上到下、由外向内的顺序进行阅读。这件作品的起因是徐冰在异国他乡所感受到的语言及文化的冲突,但最终他想表达的并非仅限于此,而是希望通过这样一件作品向人们提示一种新的思考角度,改变人的固有思维方式。《英文方块字》后来还被国际上一些思维或脑科学实验室用作实验内容。
此外,《烟草计划—1、2、3》《鬼打墙》《木林森》《背后的故事》《地书》等作品,也更加为徐冰奠定了国际影响力。在美期间,徐冰曾拿到过美国的“麦克·阿瑟奖”,俗称“天才奖”,它被视为美国跨领域最高奖项之一,徐冰是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华人。
那是1999年,他在布展期间接到麦克·阿瑟奖委员会主席电话,对方问他有没有时间,说要通知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徐冰当时正忙着为作品《蚕花》寻觅花瓶,便回复对方:我现在没有时间,我正在布展,明天就要开幕了。对方又问:那什么时候有时间?他说:晚上回到住的地方才有时间。对方说:我等你。当时徐冰对于“麦克·阿瑟奖”一无所知,晚上回到住处后,委员会主席打来电话,对他说:为了让你知道这个奖如何重要,我告诉你这奖金是多少——39万美元。
时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徐冰早已成为蜚声中外的艺术家,已经不再需要用奖项去证明自己对于艺术界有多大影响力。他于2007年回国,进入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同时不断用新的艺术作品来呈现他对于所处时代和现实社会的思考。
徐冰回国后的第一件作品《凤凰》,关注的是城市化的进程中,建设者、建设废料等问题。《地书》系列关注的则是当下人们日常交流中被频繁使用的表情包和符号语言。2017年的实验影像作品《蜻蜓之眼》,片长81分钟,所有画面都取自于公共影像素材,最终剪辑成一个完整的奇情故事。这件作品旨在提示人们:今天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型摄影棚,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是楚门。
2021年,徐冰工作室与万户创世发射了一枚《徐冰天书号》火箭,成为太空艺术的探索者。虽然火箭没有发射成功,但这件事为艺术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让艺术家重新思考当代艺术和科技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新的环境对于艺术思维的打开是非常有帮助的,比如大家都在讨论NFT、元宇宙、区块链,其实我觉得,社会现场能量是极其重要的,NFT、元宇宙都属于社会现场的一部分,怎么使用它们,将会决定你这个艺术家是不是具有创造力。”
去年鲁豫采访徐冰时,他的全新装置作品《引力剧场》正亮相于展厅之中:1600个铝合金制造的英文方块字被固定在巨大的、旋涡状的钢丝结构之上,从地下一层到四层,贯穿整座中央展厅,作品利用原点透视原理,呈现出一个受地心引力拉抻而产生的视觉奇观,结合作品底部所触碰到的巨型镜面,形成一个如“虫洞模型”一样的镜像空间。这件装置作品是徐冰对于当下世界的一次思考,这几年,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当今世界的一种撕裂感和不正常,但是却又无解。
小时候,徐冰不断学习专业技法,不断努力提升,那时他认为,要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拥有高深的技法才是关键。后来他渐渐发现,一个好的艺术家真正要具备的是思想力。所谓当代艺术,其实就是艺术家将自己对所处时代的感受与思考转化成一种新型的艺术语言,再呈现给大众。鲁豫认为,徐冰最可贵的一点是他愿意参与社会现场,而且作品不受风格制约,不受材料制约,“他总是愿意找到最与众不同的属于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
1990年刚到美国时,徐冰最明显的感受是,美院的教育是要他们做严肃的艺术家,有品位的艺术家,但美国都是街头文化,与他过去所理解的“品位”截然不同——“你可能就会抵触,可能就会觉得俗气,或者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后来他发现,面对所有文明,你必须要忍受自己所不喜欢的东西,然后穿透它,把手搁在里头,找到它背后真正有价值的那一部分。
这些年,徐冰不断在艺术领域进行全新的探索与尝试,几乎没有“瓶颈期”,他总是有要说的话,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问题太多,令他没法停止脚步。“有太丰富的内容需要你去反思,去发言,但是用什么有效的艺术表达手法把这个东西说清楚,那是一个艺术家最要命和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你得去寻找新的表达方法——其实我们都有要说的话,只不过有些人是思想家,有些人是作家,而艺术家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有效的新材料,把你要说的话给说出来。”
在他看来,艺术扭转不了这个世界,但艺术可以诚实地展露一个人的世界。而所谓“艺术生效”,就是将人们带到一个从未到达过的新世界。
采访素材参考|《鲁豫有约一日行》徐冰专访,徐冰著作《我的真文字》。配图来源|《鲁豫有约一日行》徐冰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