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新乾
有些喜好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间断了许多年，一朝捡起，还是会像灰烬里的火种，可以掀起燎原之势。就像写诗，从初中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成为刻进我生命里的一大爱好，特别是高中阶段，每天都要写几首诗，颇有“不疯魔，不成活”的架势。谁能想到，2002年大学毕业后，我竟然中断写诗17年。也许是因为我将诗歌当成一种信仰，不允许有任何的杂质，我在上班以后，就丢失了那种纯粹的虔诚与热爱，所以我不再写诗。直到2019年，我又一次被诗歌的闪电击中，沉睡的灵魂被一点点唤醒，就像春天来了，冰面一层层融化，水流动了起来。
当然，一块地荒废多年，要重新耕种，其难度可想而知，连下什么种子都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要写什么，只知道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有一股风吹得地动山摇，就要破壳而出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时的我好像那呆在产房外的丈夫，面对快要诞生的孩子，激动而害怕，害怕出什么意外，害怕是个丑孩子……但没有谁能阻止孩子的诞生，没有谁能让诗歌胎死腹中。
穷尽了“故乡”所有的意象
2005年，来到深圳这个大都市，故乡就渐行渐远，就像一张老旧的照片，不知丢在哪个角落里。当我重新写诗时，故乡却一下子跳到了眼前，隔着时空的距离，显得唯美而感伤。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乡，回到了在乡下小学读书的晚上：
我的小学建在坟场上
操场上躺着几块无名墓碑
我们曾在上面反复晾晒
过冬的柴禾和潮湿的身体
有那么几个夜晚
从男生宿舍的窗户望出去
月光像烛火一样
从墓碑上徐俆燃起
短短8行诗，却走过了17年的黑暗，像一道光劈开了黎明。这是诗集《野孩子》的第一首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虽然这声啼哭还比较微弱，但让我找到了自己诗歌的两个特质：叙事性与画面感。依靠这两个特质，我才有了写诗的信心与底气。就这样，两个月里，陆续写了9首诗。但写得怎么样，心里还是没底。后来，我鼓起勇气，将这9首诗发给了邓一光老师，请他指点。他给了我高度评价，并推荐到《汉诗》发表。有了邓一光老师的肯定，我整个人像打了鸡血，写诗的热情完全被激发起来，开始每天写一首，以这种速度，在朋友圈发了一百多首诗。其间，得到很多朋友的鼓励，特别是卫鸦，几乎每一首，他都会看，并给出自己的意见，出于偏爱，颇多让我脸红的溢美之词。
诗集《野孩子》的创作，就像挖一口深井，不停地向下挖掘，朝“故乡”这样一个题材不停开掘，几乎穷尽了我能想到的关于“故乡”的意象。凌春杰在评论这本诗集时，曾做过一个全面的统计：
在这个村庄中的人物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祖宗、大伯、孩子、女孩、男孩、水鬼、班主任、女英语老师、村妇、大哥、二哥、贼、聋哑人、外来户、嫂子、神童、母婴、姐姐；村庄的场所有晒场、老祠堂、祖屋、竹林、稻田、麦地、墓碑、果园、田野、学堂、水塘、古井、卫生间、茅草屋、烂泥塘、杉树林、蓖麻地、防洪林、红砖场、自留地、毛竹、菜园、小路、大湖、湖堤、群山；村庄里的器物有灶火、石磙、谷堆、青砖、黑瓦、镰刀、锄头、棺材、斧头、船舱、洗衣棒、箩筐、草垛、破鼓、谷仓、自行车、电线、被窝、台阶、门槛、竹床、轿子、铁锅；物产有红薯、玉米、黄豆、西瓜、绿豆、小麦、花生、番茄、青瓜、桔子、大米、高粱、向日葵、豆腐、酒；牲畜有牛、猪、鸡、鸭、鹅、小鱼、土狗、猫；风物有乌鸦、青蛙、蜻蜓、炊烟、雷电、雨云、白霜、麻雀、萤火虫、月亮、星星、菱角、小河、知了、夕阳、灰烬、石佛像、屋瓦、蝴蝶、绣花鞋、燕巢、水鸟、山泉、螃蟹；草木有杉树、栗树、荷花、桔子树、杨树、柳树、芝麻秆、黄豆萁、油菜花、向阳花、金银花、栀子花、腊梅、桂花、芍药、野菊花、玫瑰、爬山虎、桃花、蚕豆花、野草、柳絮、美人蕉、仙人掌、芙蓉花树、樟树、枫树；活动有讲古、唱戏、打字牌、捉迷藏、放烟花、跳房子、露天电视、电影、跳大神、叫魂、弹棉花……
通过《野孩子》，我对故乡进行了一次尽心的打捞与重构，用诗歌在纸上还原了故乡的风貌。同时，也是一次告别，告别我美好的童年，告别那片神圣的热土，告别我那“流淌月光与白霜，生长蜜与苦莲”的应许之地。现在回头来看，《野孩子》带给我的不仅是荣誉，几十个杂志近两百篇次的发表量、多次研讨与评论、长篇累牍的报道、深圳青年文学奖等等，更是一份慰藉、一次回溯、一个答案，在离开故乡多年后，终于对故乡有了一个圆满的交待。
写周遭，写深圳
写完《野孩子》后，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失落与迷茫，就像高考结束，突然失去了所有动力与目标。诗人张执浩曾经对我说：“写故乡这样的题材，是在你的安全区里，你写起来得心应手，但你不能一直在安全区里游泳，也要去安全区、防鲨网外搏击风浪。其实没有什么题材不可入诗的，就像一个武林高手，没有什么不可当作武器的，摘叶飞花，都足以致命。”但对我来说，诗歌还是一道窄门，并不能让我任意腾挪，别说“摘叶飞花”，就算让我拿把屠龙宝刀，也不一定能伤人分毫。不过我还是愿意去尝试，来拓宽自己的边界，将笔锋从故乡拉回身边，写现在，写周遭，写深圳。
笔落纸上，以为会妙笔生花，结果却是“挤牙膏”，才发现原来我于深圳如此陌生，虽然在此生活了15年之久，还只是一名“过客”，还只是活在城市表层的浮游生物，根本没有触及内核。就像我在《深圳纪》代序里所言：这是我们的深圳/两千万复数的爱/我不敢独占,而作为“我们的深圳”，又怎么能轻易把握呢？
将手伸出去
抓住此时的深圳
满手海水与霓虹
莲花山上的月光
从指缝穿过
如沙漏里的沙
对于抓不住的深圳，我能写的是“沙漏里的沙”，是城市的幻影与碎片。我最开始的打算是以“我”的经历来写一首叙事长诗，就像电影导演来个一镜到底，结果发现“我”的经历过于单薄与苍白，还是要以复数的形式，以“我们”的角度来构建一个立体而丰满的深圳。就这样，在《深圳纪》这本诗集里我写了许多人物，如《进厂》里的外甥与侄女、《直播》里的4位诗人、《溺水者》里的鸦哥、《天桥》里的小说家……我也写了这座城市的典型特征，如《握手楼》《钉子户》《房中房》等等。当然也不会错过那些地标，如《深南大道》《深圳北站》等等。
一张唱片的两面
从我的故乡，到我们的深圳，在题材上做了一个跳跃与尝试。但写作方式其实差不多，也是以每天一首的速度来推进，写完就发在朋友圈里。有的朋友质疑我写得太快了，其实这是我个人的写作方式，就是要一浪又一浪地冲刷，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才能淘洗到金子。泥沙俱下，难免会让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卫鸦就曾吐槽《深圳纪》写得很烂。我回答他说：“《野孩子》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深圳纪》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烂。”因为他看到的只是半成品，没有整理和挑选，在经过精心的编辑、整理、打磨后，所产生的阅读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我更愿意将《野孩子》和《深圳纪》看成一张唱片的两面，一面是乡村，一面是城市；一面是过去，一面是现在；一面是黑白，一面是彩色；一面是“应许之地”，一面是“沙漏里的沙”；一面是童话，一面是传奇；一面是“我”的根须，一面是“我们”的枝叶……
作者介绍：
费新乾 1980年生，现任《特区文学》编委、深圳市龙华区作协副主席、“睦邻文学奖”常驻评委。主要作品有诗集《金木水火土》《野孩子》《深圳纪》《不惑之年》，以及长篇小说《猜谜女》、短篇小说集《天耳》、中篇小说集《锦衣夜行》等。有诗歌、小说散见于《诗刊》《汉诗》《诗潮》《扬子江诗刊》《红豆》《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香港文学》等刊物。先后获得第十九届樱花诗赛一等奖，第十七届“一二·九”诗赛一等奖，第十一届深圳青年文学奖，以及《小说月报》第十三届百花奖（优秀编辑）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