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前,我常常为母亲的一双泪目叹惋不已,母亲说,都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那个年代,没办法啊。
确实,时代留给他们的烙印很深,也很明显,村子里好多老人都是弯腰曲腿,身体变形。妇女们十之六七眼睛有毛病,不是模糊,就是流泪。郭四奶奶和蔡家阿奶都是由她们的孙女领着上厕所的,孙女不在,只能靠夜壶了;王奶奶只能靠着一根拐棍引路,总在巷子里转来转去,走不了多远。
我最早的记忆里,初秋时节,每到后晌时分,父母总会拖着一双疲惫的双腿迈进家门,父亲将马骡拴在马圈里,就去准备草料,母亲洗了手便去做晚饭,我只能帮母亲烧火,看她一边和面一边用袖口擦汗,很累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吃完晚饭,父亲洗了脚就躺在土炕上,享受土炕传来的温热,很舒服的样子。母亲拿来针头线脑,便在昏黄的油灯下做起针线活儿来。
那时候,我们的家用电是家乡一所小型电站供应的,灯光微弱,奶奶说就像死猫的眼睛,一丁点儿,红线一样的灯光就连人的模样也看不清楚,有的晚上昏暗的灯会慢慢熄灭,只能点燃准备好的煤油灯,为黑夜带来一点亮光。母亲便在煤油灯底下用麻线纳鞋底,鞋底很厚很硬,母亲右手套了半截皮手套,用力把一根大针戳向鞋底,再拿拔钳把露出半截的针头拔出来,就这样,一针一线,用力的戳,使劲的拔。有时候,脸贴近鞋底看针脚的细密与匀称,那针头几乎要划到脸颊了,我为此惊叫了几次,但母亲总会说,没事儿,没事儿,自家针不戳自家人。说着用手里的大针拨拉一下油灯芯儿,一朵灯花嗤啦一声掉到了炕桌上,油灯光就会比先前亮一会些,但持续时间不长。
母亲有时候用布头缝补我们兄弟俩衣裤上的窟窿,在昏黄的油灯下,还要仔细的查看针脚是否细密,是否匀称。我曾看见过春娃穿了有补丁的裤子被永龙当面笑话,说这是粗针大麻线,好像捕鱼的网,还像张五哥漏播的麦地。我才不愿意自己的母亲被别人笑话呢。有时候我就会盯着母亲缝补丁,母亲摸摸我的头,说没事儿,放心,我的针线活儿别人挑不出毛病。
母亲补好了裤子上的窟窿,递给我叫我穿上,我穿上后低头再看一看,又扬起头走两大步,仿佛穿上了新衣裤,偶尔还会在昏暗的屋子里耍一会拳,劈两次前后叉。父母和哥哥就会给我鼓掌,我心里美滋滋的。临睡觉前要去上厕所,我或哥哥便拿了油灯,一起去西南角的厕所,灯光被微风吹得晃来晃去,我俩就用一只手把灯围住了,小心翼翼的走去,又缓缓地回屋子,这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父母亲坐在炕沿上静静地等我俩把灯拿回来,他们再去上厕所。我和哥哥凭感觉进入对面套间里,拉开被子要睡觉,转头看见如豆的灯光在庭院里划过去,等一会儿又划过来,就像有一夜在森林边上看到的萤火虫,闪着微弱的光亮,飞来飞去,虽不甚明亮,但也会给人以希冀。
一个朔月的半夜,父亲喊我起床去看看骒马是否产马驹了,因为煤油灯就在我屋里。我点了灯,借着前边一米多的光亮,来到大门外的马圈,看到大青马还没有生,就又返回。刚出了马圈门,一股寒风就把油灯吹灭了,四周顿时被黑暗吞噬,好像比平时黑上几倍。即便是在自己家,我也无法保证碌碡不会绊倒我,无法判断大门的具体位置,我只能站在原地,像一只孤立无援的小绵羊。我感觉我在打颤,有点冷。当时我只有七八岁,胆子也不大,我都不敢出声叫喊,害怕声音会吵醒夜鬼,他们会一口吞了我。过了好久——或许就是三两分钟,父亲喊着我的小名出来了,接近我就划着了一根火柴,将油灯点亮。瞬间,灯光就把一坨儿黑夜驱走,我又被光亮包围着。有了灯光,有了父亲,我重新暖和起来。我掌了煤油灯,父亲用双手罩在有微风的一边,回了屋。
一豆煤油灯光,虽如萤火微弱,但在那些缺少光亮的年月里,它就是熊熊的火把,就是不灭的希望。
张诚,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感受。青海读书会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