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在南方小城结束雨季之前,终于看完了《百年孤独》。
清晨六点半,撑伞,匆匆出门买早餐。一夜暴雨,一地积水。街上少有行人。偶尔机动车驶过,在路面上划开两道狭长的、浑浊的浪。雨势大起来,视野渐渐模糊。少许雨滴从伞下穿过,精准命中眼镜。这场雨下得这样大、这样久、这样罕见,叫人很难不想起那场降临马孔多小镇长达四年的大雨。阴冷的水渗进鞋里。抬起头来,街上的卷闸门大都紧闭着。不远处一家馄饨店朦朦胧胧亮着光。
蹚水过去,鞋袜早已湿透。我要了一斤生馄饨,结账,回家。
到家不久,雨势渐弱。窗外,行人多起来。视野变得透明,事物褪去浮尘,露出本来面目。
很早就听闻《百年孤独》是一本难得的好书。但听书名,厚重感扑面而来。百年,布恩迪亚家族在马孔多这片土地上延绵了百年。仿佛从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从拓荒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第一次踏上这片无人涉足之地,这个家族的命运已经注定。
又想起了《红楼梦》。同样百年兴衰,一个化作在飓风中消散的蜃景之城,一个飞鸟各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吉普赛老人无人能解的预言,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同样为各自的故事增添了一分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梅尔基亚德斯百年前预言布恩迪亚家族的羊皮卷,百年后最后一个奥雷里亚诺对预言的破译,形成了一个关于孤独的闭环。孤独,是布恩迪亚家族无法根除的痼疾,也是每一位家族成员主动的选择和最后的归宿。
阿玛兰妲的故事一直非常打动我。“整个家族的男人们都有兽性,整个家族的女人们都有人性。”曾经在网上看到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阿玛兰妲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像美人儿蕾梅黛丝一样天使般的人物,按普世标准评价甚至可以说偏激、执拗、疯狂。她对爱情强烈渴望和势在必得,从而滋生嫉妒,长久的寂寞和家族基因使她陷入乱伦的漩涡。然而,她在这个逐渐走向纵欲、崩坏的家族中又显得那么温柔,纯洁如初。阿玛兰妲为嫉妒所犯下的罪行负疚,拒绝了费尽心机努力争取而得到的恋人。长年累月的自我封闭使她比任何人都向往爱情,比任何人都怯于接受爱情。回应侄子的渴慕或许出于她满足身体欲望的本能,却又极为清醒地克制。暮年在孤独中洞悉自身的命运,坦然迎接死亡。薄薄的黑纱下是她静静燃烧爱情后剩下的余烬,见证了她对孤独的终生持守——这大概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至死不渝。无穷的爱意缠绕着无法战胜的恐惧,阿玛兰妲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使我感受到人性的真实,也使这个人物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阿玛兰妲白天缝晚上拆的寿衣,奥雷里亚诺上校反复熔铸的小金鱼,这是一个人孤独的闭环;一代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沿用祖辈的名姓,继承相似的秉性,重复上演乱伦的闹剧,这是一个家族孤独的闭环;布恩迪亚家族、保守党将军、殖民统治者,你方唱罢我登场,终于落入宏大的虚无,这是一片土地孤独的闭环。
时间行过,其风猎猎。对《百年孤独》的解读有无限空间,而它带给我的或许更多是关于自身命运的认识、自我价值的探讨,以及如何与孤独共处。
母亲在厨房煮着馄饨,热气腾腾。我在餐桌上摊开纸笔写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雨声仍然密集。天还暗着。灯在纸上投下明亮的、暖色调的光。
中国南方的雨季即将结束。
(浙江省萧山中学红帆文学社)
来源:《语文报·高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