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如梅 口述 蒋新珍 整理

一

我是1959年8月17日到新疆的，被分配到二十九团的一个工作队，也就是现在的十师一八二团七连。

一番旅途奔波后，我们终于到工作队了。“老解放”卡车直接开到几排“人”字形的草棚前，那棚外面糊了厚厚的泥巴，和荒野一个颜色。走近了才发现，那棚仿佛不是搭出来的，倒像是长在那里的。

一下车，我就绕着棚四处转，想找点驱走饥渴的吃食，哪有？棚里空荡荡的，只有铺在地上的一层芦苇。

幸好，很快有几个人提着铁桶来开饭，嚯！是鱼！一人一搪瓷缸子的鱼块，还可随便加，饭是玉米面窝窝头。这鱼菜把我们乐得呀，大家都唱起来了！一路上被太阳晒透的酸楚一扫而光。

晚上睡草棚的时候，缭绕的鱼香还没让人觉得多苦。这一路过来，上千里都是杳无人迹的戈壁滩，满目是让人心慌、绝望的白色盐碱和寸草不生的土黄色地面，现在终于有个歇脚的地了，挺好！让我们纳闷的是：明明伙食很好，怎么驻地环境这样差？

忍不住好奇，我和班长聊了聊，他说：驻地在乌伦古河旁边，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不吃鱼，河里的鱼多得水都快流不动了。

“啊！因鱼堵断流？夸张吧？”棚子里爆笑。赤地千里的裸露地表，连空气都是滚烫的。“因鱼堵断流”乍听之下似是对这里的美化，可这是事实。未开发的大戈壁滩上，河里的野鱼恣肆生长，最早来到这里的军垦战士就是以拿盆舀的方式去捕捞鱼。

夜里被冻醒，胡桃大的星星在草棚里看得一清二楚！感觉那亮亮的光芒像冰刺一样尖锐，这真是地当床来天当盖哪。

每个草棚宽两米、长十米，脸对脸、脚碰脚地挤着10个大小伙睡觉休息，吃饭洗澡都是在棚外进行。每晚，我们围坐在架起的火堆旁休息，一没蚊子，二也安全，燃着的火堆在广漠的荒野里，足以吓阻野狼这样的凶兽，再则哪有地去？大家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还讨论开荒时捡来的神秘野果，就是现在的黑加仑、枸杞、沙棘果……有点文化的人会就着火光看看书。同车来的湖北小伙郭得旺，整晚都在帮我们写家信，那时的交通工具是团部的马车，半月要来送一次粮食，每回都带走满满一书包的信。

二

新鲜劲还没过两天，就开始见识这里的真面目了：刮风下雨！那风刮得昏天黑地的，“呜呜”声响彻整夜，草棚迎风的那一面，厚厚的一层抹泥连同芦苇几乎全部被掀翻……

我们都是南方人，哪见过这架势？大家都穿好衣服裹紧被子，谁也不敢出去，听任棚外“乒乓”乱响，像强盗打劫一样，所有的家什都被吹跑了。尤其起床的时候很吃力，棉被成了土被子，上面全是厚厚的土，很重，我们就像是土人一样，从草棚里钻出来，然后怀抱着农具顶着狂风去开荒。风太大了，扛着走不行，会把人带跑，只能抱着农具。

戈壁滩下雨其实是好事，可是草棚挡不了什么雨，我们仿佛是坐在露天里，很快，被子湿透了，穿着的衣服也湿透了。

一大半的人都病了，感冒拉肚子。几个队领导开会一研究：紧急挖地窝子，转移到地下!

地窝子就是选一个地势略高且较为平坦处，下挖深两米、宽四米、长十米的坑，上面放几根粗一些的树木作梁，然后依次铺树杈、芦苇、泥土，留个巴掌大的小洞，放块玻璃，算作窗户，向阳处修一条小路通向外面。门就更简单了，用几根木棒、板子削削钉钉就成了。

住进地窝子后，才发现好处很多，这里宽敞安全，中间砌一个土块火墙，将地窝子一分为二，前面做饭堆杂物，后面是卧室，人可以很舒展地活动，再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了。点个煤油灯，管它外面的飞沙走石，地窝子里的生活精彩继续！再说国家政策也好，来疆工作的人员都有工资。所以，安居乐业的景象马上就有了，人人都在下决心，写信寄路费叫内地的家眷、亲友过来。没多久，到处是地窝子，戈壁滩热闹起来，人开始多了起来，大规模的屯垦就这样开始了。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经济社会条件好很多了，孩子开始多了起来，连队便开始大规模建土块房子：三四十平方米一间，一家一间（3个孩子以上的，可分到两间），门口有对应的小房子，一排8间，一列是10排，横平竖直的，排列成一个长方形的阵势延展出去，军营一样，周围再栽上成片的白杨树，很是齐整威武。

盖房子的土坯是自己打出来的，一人一万块土坯，一模子是3公斤，一万块就是30吨水土，还不算挑水挖土和泥垒成墙，这是很大的劳动量。

我至今还记得郭得旺当时作动员的讲话，他已是连指导员了，他蹦起来喊：“同志们，门框梁木这些建材由团里提供，现在关键是盖房子用的土块要靠我们打出来，而且必须在业余时间打，不能影响工作！现在是6月，必须在7月底之前打出来，9月盖出房，时间很紧。同志们不要吵！大家静一静！宏伟的事情我们不去想，就想一想我们的老婆！她们不是早盼着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吗？就想一想我们的孩子！他们还会有更多的兄弟姐妹，他们要在房子里玩耍、读书！我们不能看着孩子在地窝子门口玩泥巴！同志们，我们的时间只有4个月，10月份就上冻了，拼吧！”

那晚，所有的男人都是夜里三四时回的家，人人打着赤膊在月光下忙碌……那一年，连人影都是忙碌的，每人都脱了几层皮。

三

1998年，十师开始大规模的危房改建工程，全部建成80平方米的红砖房，前后一亩地，发展庭院经济，很多人家进行了简单的装修，还把灯泡换成枝叶型大吊灯。

2005年前后，十师各团场努力建设一些通水暖的基建工程来改善人们的生活，但因经济困难，进展极缓慢。

2010年，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后，黑龙江省开始对口援建十师北屯市，师市首先将保障性安居工程作为推进城镇化、改善民生的重要举措重点实施。从此，城镇化建设速度加快，楼群连片拔地而起，团场职工基本上都搬进了楼房，马路宽阔笔直，街区一天一个样，花园、广场上的设施日益丰富，连路灯都是欧式的，高低错落成景观，火龙一样伸向远方……

我喜欢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愿意用沉在历史烟云里的声音，将记忆里的风景指给他们看，去惊醒他们幼时的记忆：要记住那戈壁滩上飞跑采摘野果的童年、蹦跳在网上的鱼、小连队里忙碌的人群，用血汗将戈壁滩抹出的绿意。

军垦一代的风貌如亮彻浩瀚苍穹的精神大灯，照在后代的人生路上，并深深地改变他们的思想，赋予他们一种坚韧平静的力量，使他们的步伐迈得更加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