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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文学|流水缝衣

日期: 来源:佛山文艺收集编辑:佛山文艺

 

大姐送我那张被子,如今我还保存着,希望能再遇见她。大姐的弟弟对我也好,在他们家闲来无聊,我在小餐桌上打开旧报纸,在上面默写诗,使他惊讶。我过渡去酒楼上班,他骑车送我。可惜我们有缘无份。我有个工友喜欢编复杂的发辫,一有空闲就捣鼓自己的头发,而我喜欢默写诗句,有什么办法呢?

流水缝衣

□ 陈荣珍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我跟阿福回粤北小山村见未来公婆,顺便领个证。我二十二,阿福大我一岁,够年龄了,没结婚证不行,查暂住证的人管得严。

我来广东打工,上长途汽车前,阿妈叮嘱说,打工就打工,别嫁那边,远嫁女辛酸多。我很少信我阿妈。道理谁不会讲?我在老家就得了思乡病,青春的女孩渴望远走高飞,幻想像痛经一样折磨人,远方像故乡在召唤我。我阿妈说,痛经生完孩子就好了。后来我打电话回去,骗阿妈说怀孕了,让家里寄证明来,她叹气说,你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我阿妈喜欢把一切赖在命上,生我们三姐妹,使父亲不能再做乡村教师,她也说是命。我年轻气盛,想说广州那么大,人那么多,我不嫁这个就嫁那个,很正常。但我没说。当我二十二岁了,每年两批更鲜嫩的妹仔被招进厂里来,宿舍的姐妹十九甚至十七岁就找男朋友,听她们谈论男友是技术工还是干力气活,讨论他们养家的能力,我就觉得我已经老了,担心错过好时光。我离开家乡不仅为了赚钱,还为了金龟婿。我两个阿姐,一个嫁隔一条清水河的隔壁村,一个嫁三十里外的隔壁镇,她们过那种温吞吞的日子,我看着就郁闷。我的那个初恋男友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最美好最特别的礼物,于是他给我唱了一首《摘星的晚上》,那个情深款款呀,当时我很感动,过后却有点委屈,我就决定去广东打工。当一个人想去远方,没有理由可以造一个的。唱歌的男孩说,你想清楚了,去广东打工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我的心先去了。

我在电话里恭听阿妈的抱怨,不敢顶嘴,因为我远嫁,也没找到金龟婿。

来广东打工之前,我是这么想的,我的脚一踏上广州的土地,就有工作跳出来找我,如果工作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它,广州高楼大厦,有钱人多,我一家一家去敲人家的门,给人做保姆,总饿不死的。我带了600块巨款,骗我阿妈说在广州有同学接我。

人流把我挤出省汽车站,就看到很多中介,小小的门面,从店里到店外,从墙顶到墙脚,贴满花花绿绿的招工启事,一眼望不到头的街上都是这样的中介店。我笑了,谁说广东不是遍地工作呢?中介的人说交钱就有工作。我交了300块,签一份不看内容的合同。我还不会坐公交车,叫了一辆摩托车,按合同上的地址,转了很多弯,等了很多红绿灯,开了很远来到一幢雄伟的大厦前,坐电梯上二十楼。楼道阴暗,我感觉不好,但还是让我找到了合同上的那个酒楼。酒楼关门大吉了,有一个老保安在守着两扇蒙了尘的玻璃门。我回去找中介,坐另一辆摩托车。

“你怎么那么笨,人家说关门你就信,你是不是找错了。”

那一刻,我也觉得我笨。

“你再去。”

我又坐摩托车去了,找来找去,确实只有那家酒楼。我感到中介骗了我,他想抵赖,但我想不出法子来。回去找他还有用吗?

回到中介一条街,下了摩托车,我脚下沉重。一眨眼的功夫没了300块,我心里不好受,慢慢走着,被另一家中介拦住了,说有好工作介绍给我这样的勤快姑娘。刚才那个中介已经不好惹了,这个更热情,我信心又起。

“我只有200块钱了。”

“200够了,我们有缘,我给你打个折。”

我给他钱,签一份合同,摩托车佬载我去另一个地方。这回更远,要过珠江河。在船上,麾托车佬问我:“找工作的?”我说是。他说省站前的中介大多都是骗人的,如果你去那里找不到工作,我带你去我老乡开的工厂。

我去了摩托车佬介绍的厂子,也在岛上,省了我一笔车费。进厂要押金,我不够钱,摩托车佬说看他的面子上,在工钱上扣,老板娘冷着脸说好吧。这是一间家庭作坊,做衣服标牌。包括我一共八个女工,五个男工,男工开融胶的机器,生产标牌,女工做烫金的活儿,给标牌上的字镀一层亮色。我们睁眼干活,到点吃饭,干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洗洗睡觉。睡木板大通铺,女工一个房间,男工一个房间。

“你没有被子吗?”一个好心的大姐问我。

我点头,我身上还剩46块钱。第二天,大姐送我一张单被,柠檬黄底子,蓝色的条纹。

我干了两个星期,融胶的机器突然坏了,被迫休息。第一天,好心的大姐邀我去她家玩,她一家人租住在附近,我在那里吃了一顿饱饭。晚上我和大姐睡,赶她老公和她弟挤一起,第二天,我坐船过市区,一家酒楼收服务员,我就去了。后来大姐告诉我,我走后,那个摩托车佬带一个男人来找,说是我父亲来要人,还差点跟老板娘吵起来。我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姐送我那张被子,如今我还保存着,希望能再遇见她。大姐的弟弟对我也好,在他们家闲来无聊,我在小餐桌上打开旧报纸,在上面默写诗,使他惊讶。我过渡去酒楼上班,他骑车送我。可惜我们有缘无份。我有个工友喜欢编复杂的发辫,一有空闲就捣鼓自己的头发,而我喜欢默写诗句,有什么办法呢?

不要以为我编故事呢,不是的,我只讲述事实。我也不是在讲伤心事,虽然有点辛酸。这是一个打工妹的事,她是个长得圆嘟嘟的姑娘,团团的圆脸,一见人未语先笑,嘴角眉眼都是笑,不闻声音,笑声向着她的骨子里消隐,使那笑带着私语的亲切。这好像不是讲我自己的事了,好吧,你们可以把她当成我的一个姐妹,她爱笑,一笑起来好像在说:“希望我没有给你添麻烦。”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些空白处,我以想象填补,因为事实有点散碎,我又喜欢胡思乱想。比如我家阿福就说,他当初是扒火车下广州的,没钱买票,这话我信,当年的火车开得很慢,扒上扒下挺容易的。

我想我还是替这爱笑的姑娘继续讲下去吧。

在广州,吃饭的人怎么那么多?在酒楼上班的头半个月,我的脚肿得几乎塞不进鞋子,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祈祷少些客人,然后对着一面小圆镜涂口红。经理说服务要讲礼仪,化妆是必须的,否则罚款。我们大多是乡下出来的姑娘,不会化妆,买一支便宜口红往嘴上抹,再抿几下唇就开始干活。一到饭点就像打仗一样,斟茶,上菜,倒酒,收盘子,领班打着黑领带身着黑西装,对客人甜着脸笑对我们凶着眼瞪,手脚慢些就被她训话。然后有一天,一个工友借我的宿舍钥匙,一转身就说弄丢了,钥匙上挂着一块天王手表,我和她到处找,找不着。那是爱唱歌的男孩临别时送我的,他硬塞给我,那个表我不想戴才挂在钥匙上。表不见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没想到要她赔,当时也没想过她偷了我的手表。有一天晚上,一个客人借着酒意,说我笑起来两个酒窝与他最爱的女人一模一样,说他很想她,恳求我让他亲一下脸上的酒窝,他话里的清纯和脸上的油腻反差太大,令人恐惧。我就去制衣厂干活,剪线头,未经洗水处理过的牛仔布,把我手上的皮肤和身上的衣服染成蓝色,别人蓝就蓝了,靛蓝的皮,挺有意思,我皮肤过敏,溃烂,又要换工作。

有人笑我幼稚,但我没办法让人不笑话,那些脑子冷静,做事一是一、二是二的人,在他们跟前,我常常自卑,就像在我那个不苟言笑的二大爷面前一样。我那二大爷是族长,每年主持家族的祭祀仪式,他看不起我们家,我父亲没儿子。就像我阿嬷给我读的《木兰辞》:“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我闯广东多少受二大爷的影响,我想远离这样的长辈,还希望有朝一日让他刮目相看。也许促使另一个打工妹离开家乡的是她的三大爷,或者父母亲。好些姑娘怀着豪情壮志闯世界,希望赚钱寄回去,给父母盖高楼。

我和阿福的认识很平常。他的老乡带着水果和蛋糕来我的宿舍,为刚处不久的女朋友过生日,他跟了来。一屋子人坐在铁架床上说笑,我进卫生间洗水果,阿福跟进来帮忙,我就觉得这个人不错。

阿福邀我逛街,在天桥底遇见两个流浪老人,他们坐在包袱上分吃一盒米粉,阿福深情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只讨到一盒粉,就让你先吃饱我再吃。因为他是当着天桥下的那一幕说的,我就非常感动。我们到他老乡干活的工地,坐在工棚的一张露出棉絮的烂沙发上,说了大半夜的话,后半夜我趴在他的膝上打了个盹,天亮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们迎着广东的晨曦,走向我干活的工厂,那一刻我觉得金龟婿也比不上阿福好。

在厂门口分手,我进了大门,阿福站那里不动,我走了十多米,他还是站那里不动,我已经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傻瓜痴情种,便转回去。

我问:“为什么不走?”

他笑,不吭声。

我问:“没钱坐车了?”

他笑,不吭声。

我给他两块零钱坐公交车。我说,如果我不回头,你怎么办?他笑,说走路回去,到中午应该能赶到厂里。他这样说我也觉得他好,实诚,能吃苦,是我阿嬷说的正派人。我十岁之前和阿嬷住,她把一个老妇人所有的爱全给了我,我信我阿嬷。我看着阿福大步流星走开,他的皮鞋鞋跟磨损得厉害,向一边斜。

我们坐阿福表哥的顺风车回老家,送两斤苹果,省了车费。那是一辆白色双排座五十铃小货车,早晨从粤北拉冬瓜去珠三角,下午赶回。车子一路向北,先走高速,后是省道,最后是乡道,走到省道天就黑了。在一个稀疏几间农舍的村子前,我和阿福被卸在路边。狗在村子里叫,夜风凛冽,我打了个激灵。阿福说:“狗要出来咬人了。”我不慌,阿嬷说遇狗不怕它,它就怕你。小时候,阿嬷刚将我冰冷的小脚在大腿间捂暖,狗吠声突然从村子里传来,吓死人的,我往阿嬷的怀里钻,她搂紧我,轻轻拍背,轻轻唤着:“细凤不怕怕,细凤不怕怕。”在这个充满新鲜感的夜晚,狗吠声让我想到阿嬷。

阿福背着装衣服的双肩包,提着我买给未来公婆的礼物,不让帮忙,我们在热恋,他憋足了劲对我好。

我们还要走一段长长的河堤才到家。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灿若宝石,河水玻璃一样,即使在夜里,河堤依然醒目。寂静的夜。我闻到新收稻谷的味道,牛粪的清香,倍感亲切。星星向我巴眨着眼睛。

阿福说,河里全是石头,能盖房子,他八岁开始往家抬石头,到十六岁出门打工,父亲请泥水匠盖了一间两房新屋,粉刷里面,裸露外面,虽然有点丑,但很结实,父母住旧屋,新屋一间是粮仓,一间做他的新房。这里三五年发一次大水,堤坝有时被河水冲垮,有时要开一个泄洪口,洪水一直淹到屋顶,但洪水淹过的土地非常肥沃。阿福说,表哥拉的冬瓜,一个几十斤,卖去香港,接着说:“不发大水就好了。”我说,哪能便宜都让你占了,他就在黑夜里笑出声来。

阿福在电话里告诉父母带我回来。他们问我长什么样,阿福说,是个小个子。阿福告诉我,我未来的公公有点不满意,说小个子的女人没力气挑担子,不适合做农村人的媳妇。我未来的婆婆呛他:“牛乸够大,你去讨来做媳妇。”我对老太婆有了几分好感。阿福让我叫“妈”,我一时没反应,开不了口。老太婆赶去厨房,往灶里塞柴草。老太公见了我就不嫌弃了,不停嘴说话。我跟进厨房帮忙烧火,老太婆把我推出来。厨房是一间石头墙的低矮瓦房,长年烟火熏,横梁和墙和瓦顶还有蜘蛛网浑然一体,黑得发亮,地上堆着零乱的柴草。老太婆怕脏了我的衣裳。

隔了大半年,我第二次回几乎还陌生的粤北老家。阿福送怀孕的我回来,在广州生孩子太贵,我们舍不得钱。这次是坐班车回来,到家时天色将黑未黑。在河堤拐下村子的路口,我看见不远的河堤上站着一个老太婆,她背对着我,面向对岸的远方,拿着一件旧衣服在叫我的名字。我好生奇怪,问阿福,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阿福说,不是叫你。我细听,确实不是,我叫仙凤,她在叫金凤,差一个字。我又问,她在干什么?阿福急着回家,只说,谁知道呢。

女儿出生后,我把她交给一个同时看五个小孩的阿姨,每个小孩每月800块,有时候加班晚了,孩子留在阿姨家过夜,另给钱。阿姨是阿福大姐找的,她说我一直在家带孩子,不会过日子。我这大姑在工厂做仓管,干活深得老板喜爱,她力大如牛,男工要帮她搬东西,她把人家吼走,自己来,所以她看不起我这种人。阿福如今是工厂的钳工,带一个徒弟,但我们要养孩子,两口变成了三口。

我又回到工厂上班,早上在厂门口站着吃早餐。捧着透明胶袋装着的肠粉,使一次性筷子,三五下塞嘴里,解决后把筷子插进胶袋,卷起来,丢进垃圾桶,快步经过大门保安,打卡上班。

在家带孩子的时候,我学会了电动缝衣车,再进制衣厂,我是一名车衣工。六层的厂房,一楼质检打包,三楼版房和裁床,其余的楼层摆满电衣车。

电衣车有些零件非常精致,动不动就要机修来修理。每台电车有数不清的小零件,和数不清的女工一样多。每一个零件都必不可少,一颗不见了,另一颗补上,替补的在仓库,分门别类排放,用完了五金店送货上门,一包一百颗,仓库管理员为了省人力,一包一包,而不是一颗一颗的点数。联想到这些,我就感到身为一个打工妹,自己活得又真实,又抽象。

坐在我旁边车位的是一个叫小芳的女孩。与我隔着六百公分的距离,这个距离刚好够一个人抱一包货经过。小芳比我早进厂,但她干活手脚慢,学东西也慢,监工给她一些轻松简单的活儿。小芳喜欢和我说话。上班时间漫长得让人生厌,我和小芳边干活边听收音机,有一个伴,分享一些心事。

“哎哟,我件新衫成千块的,第一日着就淋湿哂。”

这是一个风雨衣的广告,我和小芳对那件上千块的新衫很感兴趣,讨论个没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衣服这么贵。我一个月加足25天班,工钱最多一次领了825块钱。我们觉得那个女孩生活在月亮上,离我们很遥远。我们自己做的衣服听说也卖得贼贵,具体卖多少却不清楚。成品在一楼质检部一件件检验合格后,包装时才打上标牌,是出口件,标的是外币符号。

阿福的徒弟叫阿文,湖北人,阿文是个勤快的阳光男孩,周末不加班,他就买两瓶啤酒来,和阿福在我们的租屋吃饭。为了找便宜的住处,我们租住在一条小巷七拐八弯的深处。这条小巷少有人走,幽静得很,光线沉暗,妙在好些人家在门口种有花。我下班回家,要经过一排白色的茉莉,拐一个弯,一家二楼大阳台上有一株高大的鸡蛋花,花朵飘落小巷里。再往前走,河涌边有一株向水而生的三角梅,有些季节,只见花开不见叶,很少见这么傻的花儿。到家之前遇见一排桂花护墙而长,有一家的门口有两盆罗汉松,像门神。走过门神,就到我租住的裸露着红砖墙的租屋了。

周末不用加班,小芳应邀来我家吃饭,她和阿文就认识了。我一个星期用煤炉煲一次汤,在广东自然而然的就会煲老火汤的。平时呢,这个煤炉子烧着热水,但常常一不小心就熄火了。那天就是这样,煲好了汤,才发现炉子里的火早灭了,晚上要热水冲凉呢,我得重新烧。烧煤炉子是技术活,如今已少有人用,不提也罢。

阿文带两瓶啤酒来。我买了半边烤鸭,一个牛肉炒辣椒,够了,还有一大煲红萝卜骨头汤呢,请他们过来,就是以喝老火靓汤为借口。骨是猪头骨,便宜,有点膻味,打工人需要营养,一点膻算不了什么。我在里面加了两块猪皮,买骨头的时候,热心的猪肉档老板娘送的,在汤里煲过,捞起切小片,加糖醋小炒,极美味的。一张小饭桌靠墙放窗下,天光从磨砂玻璃照进来,煤气炉煮饭的时候搬出门口了,八平米的小房间,红砖墙,白蚊帐是仅有的色彩。房间虽小,屋里的人开心,就觉得很温馨,像小狗窝,用干净的稻秆铺在屋角一般暖和。几个小菜,就让两个小年轻对上眼了,辣椒不辣,啤酒恰好,一个的脸红得像秋天的苹果,一个的眼红得像燃着两把火。

小芳坐在阿福用建筑木板钉的小板凳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着腮。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听两个男士说话,眼里有期待的光芒,有惊讶的神色,听到精彩处,她还巴眨着眼睛。她浑圆的脸庞上再辛苦也少有倦容,粗而浓厚的黑发,低额头,眉毛也是又粗又黑的。她从来不穿短袖或短裤,她在宿舍偷偷给我看过,滚圆的手臂和结实的大腿上,男人似的,体毛郁茂得让人惊讶。但她的脸很白,白里透红,嫩得使人想捏一把。她说话呢,总是无意识地伴着孩子气的手势,比划着,嗓音脆脆的。她看人仿佛在揣度人的心思,其实是个糊涂虫,又从村里带来一身活力,这些特质很吸引一些乡村男孩子的。酒足饭饱,天色已晚,我的女儿也已经在床睡得非常香甜了,阿文就南辕北辙地顺路送小芳回宿舍去。

阿文和小芳从此常常来我家吃饭,身上笼着幸福的光辉。小芳一来就叫我快点去阿姨家接女儿来给她玩,她喜欢抱我的女儿。阿文喜欢看她逗孩子。小芳简直是天真无邪的,所以她姐姐才看得紧。坏就坏在她有一个凶悍的姐姐。如果不是我做掩护,阿文根本近不了小芳,也追求不到她。厂里的其他男孩想与小芳好,一有苗头,就被她姐姐轻蔑地扼杀了。小芳的姐姐防着所有心怀叵测的男孩,却忘了防我,以为小芳只是和我玩得来,放松了警惕。生活的艰苦不足道哉,困扰我们的是一些别的东西。小芳的姐姐没有考虑到妹妹正值怀春妙龄,在寂寞的环境里,车衣工给裤子装袋都一左一右的成双对,女孩的心思哪能管得住?她自己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正因为自己嫁得远,就怕没个人留在父母身边,又或者她如今尝到了远嫁的苦处,坚决反对妹妹走自己的老路。于是,小芳的姐姐替父母紧盯着妹妹。

那天,小芳梦游似的干着活,不知不觉就把右手食指和着棉絮一起送进电车压脚去,于是,车棉服的8号大车针连着线,一头扎进她的指甲里去,断在了里面。小芳被送去医院拔指头里的针头,小芳的姐姐在另一个车间做指导工,监工觉得是小事一桩,不值得打扰姐姐做事,所以,妹妹去了医院,监工才告诉她:

“小芳这段时间心思不在,车衣服像小学生写作业似的,不集中精神。”

“她向来就傻,读不了书才出来打工。”

“不是傻,是有心事了。”

做姐姐的就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了。

小芳的姐姐是缝纫老师傅,技术好,人严肃,她不苟言笑指导女工干活,我不敢跟她套近乎为阿文说好话。

阿福对阿文说,小芳这么胆小乖巧,你要学会在她面前树威风,使她一看到你的脸色就害怕。

“你当年也这么吓唬阿嫂的?”

“对她用这招不行,我是扮猪吃老虎,”阿福说:“那时候我工资500块,厂里包吃住,到出粮就请她们宿舍的女孩去卡拉OK。我一次把钱花得干干净净,到下个月出粮,又如法炮制,或者请她去酒楼吃大餐,每个月带她去玩一两次,把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大半年下来,她晕头转向,我顺利捡了一个老婆。”

啊哈,所以坐公交车的一块钱也没有,我当年就应该让他走路回去。

阿文就笑。阿文舍不得拉下脸对小芳,想到小芳,他一脸宠溺,就当师傅说了个笑话。阿福就说,你看他那样子,哪里肯听劝,这肯定会妨碍他讨老婆的。

这个乌鸦嘴。

那时阿文的眼睛里没有忧伤,但很快就有了。

阿文在工厂的围墙边等,小芳带伤约会。小芳的姐姐悄悄跟了来。

姐姐在拐角处出现,小芳被吓得见了鬼似的弹跳开来,瞪圆了眼睛,姐姐脸一沉,她就哆嗦了。姐姐的出现不仅让她害怕,也让她感到羞辱,她羞愧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小芳的姐姐用过来人的眼光严厉审视了一番这对男女,接着就紧紧盯着阿文。他穿半旧的蓝色牛仔脚,紧身T恤,一点肌肉,显出愣头青的本色来。这个男孩虽然长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可惜耳朵小额头窄,不是富贵相。阿文的胆怯和稚嫩在小芳姐姐的眼里更是一文不值。

姐姐像老师捉逃学学生似的,沉静地对小芳说,你过来。体格健硕的小芳在姐姐面前像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她处在惊恐之中,自始至终不敢抬眼望一望阿文。她乖乖的走到姐姐的身后去了。

阿文为了自己的幸福,决定要直面一切,要与小芳的姐姐较量一番。可是小芳的姐姐只对自己的妹妹说话:“瞧你干的好事。”接着就说:“到此为止。”她根本不给男孩辩解的机会,拉起妹妹的手,走了。

阿文只能看着小芳和她姐姐消失在拐角处,大脑里一片浆糊。

小芳还在工伤休假中,我无法传达消息给阿文。

当小芳在公用电话打电话给阿福,让他叫阿文听电话时,这俩人就剩下话别了。

小芳哭得挺可怜,姐姐的态度却斩钉截铁。

阿文的眼睛红得吓人,不是初见小芳时那种热烈的红,他的痛苦堆在眼中,眼光扎得人生疼。

小芳那么乖。怎么会有这么听话的人呢?她觉得私会男人是罪大恶极的,她不敢不听姐姐的话。电话里,小芳告诉阿文,姐姐已经给她买好了回老家的车票。

“早上四点五十分。”

星期一晚上,有一台机器要打包装第二天发货,阿福留下来加班调试。

“福哥,你下班的时候骑摩托车去我宿舍把我叫醒吧,我借你的车子去火车站送送小芳。”

(未完,全文刊登于《佛山文艺》2023年第2期,更多内容,详见纸刊或电子刊)


责任编辑:史鑫 (邮箱:616851584@qq.com)

【作者简介】陈荣珍,广西防城港人,现居广东顺德,《佛山文艺》首期作家训练营学员,小说与散文写作者,获奖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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