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豆腐,卖豆腐喽!”天麻花亮,一句句叫卖声便回荡在镇里镇外、村前巷后。听这声音,人们就知道是“豆腐哥”来了。
“豆腐哥”的名气,在老家淮北魏营镇那一带着实不小。十里八乡的人,无论辈大辈小,见面都亲切地喊他“豆腐哥”,皆因他做豆腐的手艺水平堪称一绝,完全不逊于豆腐的发源地——二百里外八公山的能工巧匠。
八公山现今的豆腐,虽说是豆腐鼻祖之地,但口感也就那样,传说中的“豆腐西施”式的诱人味道已不复存在,大概是工业化生产所带来的后果。
魏营镇,三国时为曹操驻兵之地。如今,虽也无半点古代遗存,但民风粗犷,人杰地灵,良人干才辈涌。集镇上,历来商贸喧闹沸腾,酒肆饭馆顾客盈门,饭夫走卒进进出出。食客们坐下身来,必点一菜:豆腐——且要卤点的。“豆腐哥”所做的传统手工豆腐,遂成为多家饭店的必备之菜。
“豆腐哥”小名叫小炕子,我和他自幼在一个村里玩耍。等我们长大了,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因读书不多,便跟着他父亲磨豆腐、卖豆腐去了。
小炕子所磨豆腐的特别之处,在于其有祖传秘法。听人讲,他家从老老祖宗那一辈就是拐豆腐的。洪泽湖畔的西南岗一带,四乡八里做豆腐的有十多户,惟他家做出来的豆腐,质地如缎,味道浓香,口感纯正。
这么说吧,当豆腐上桌,那豆腐的口感不硬不软,不散不粘,真叫豆香扑鼻、溢流唇齿、沁人心脾……人们端起碗来不想吃别的菜,仅就着一大盆无比喷香的豆腐,就能把人撑得直打饱嗝。
有好酒者,则一边举箸大吃,一边猜拳行令,直到把豆腐连汤带水吃完喝完,才红着脸、踉跄着两腿出门。
曾去村头看过他家豆腐坊,那坊间肯定不是他爹爹或爹爹的爹爹那一辈留下来的,因为我们那座原是“吕布射戟”处的村庄,于六十年代中期就因造水库而向北搬迁,原来的“先射院村”荡然无存,新庄子先后叫农科站、新村、王瑞村等等,上了年纪的人对外仍称“老先院”,所以,小炕子家祖上虽有豆腐坊,但定会在那次被一同搬掉。所幸,不管房子如何搬来搬去,祖传的手艺不会搬掉,那绝活会附在身上,一直如影随形。
有一回,我进到小炕子用塑钢搭成的磨坊去玩,只见房内热气蒸腾缭绕,一台石磨架立当中,几只布兜在空中荡来悠去。他矮墩墩的身子套在一件蓝围裙中,正操一柄葫芦瓢在几口大缸间挪动,气喘吁吁地忙碌着。
问他怎么不使机器干,他嘿嘿一笑:“以前使过,咯他的,到底是机器做的味道不照,人都不肯买。最后还得用祖传手工,累点忙点,但品质不一样。”“全靠人力,不是不出产量嘛?”我问,他讲:“一天磨两到三桌,够了。磨太多,忙不过来。”他告诉我,白天要选豆浸泡、傍晚捡豆洗豆和磨豆,还得过滤去渣,继而入锅煮沸、以石膏点浆,忙到小半夜,最后还得给它加压成形……每个环节都要拿捏到位,祖传下来的真功夫其实就是“火候”。
噢,前苏联青年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写过一本自传体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眼前,咱“豆腐哥”小炕子的豆腐是这样磨成的!
我那时已入伍到部队。在外的游子,最容易想念家乡。只要得空,我就会回到小村,看望家人邻友、亲一亲故乡的水土,瞧瞧故土风物、尝一尝久违的家乡味道。其中,小炕子拐磨的豆腐是我最爱吃的美食之一。
清晨,小鸟刚开始叽叽喳喳地鸣叫,窗外便传来“豆腐哥”的叫声:“豆腐,卖豆腐喽!”声音不急不慢。这时,我父亲要不就是母亲,会一边忙着拿钱,一边冲门外高喊:“小炕子,别忙走!”稍后,就传来他们的热烈交流声。他总是说:“我小爹(小奶),这零头不要了,你就给个整数”,我父母则讲:“这孩子,那哪行,该多少算多少!”客气好几遍,才全额收下。
曾记得,我也出门找他买过豆腐,但他死活不肯收钱。以后,便不好意思再去买了。
有几次,父母亲到南京我这边小家过年时,每次都拎着一只装满了豆腐的红塑料桶,足足有十大几斤重。我怨父母,大老远的提这水拉拉又重沉沉的东西干吗,菜场又不是买不着?父亲认真地说:“这豆腐还是提前找小炕子订的,你们这里的豆腐哪会有他家的正宗!”父亲讲的没错,南京的豆腐确实没有泗洪的味道好,毕竟是手工卤点豆腐。我们把水桶里的豆腐拿出来,分别摆在冰箱里、搁在窗台上,足足吃了一个正月。
小炕子豆腐,成为饭桌上不可缺少的食材。在我眼里,它是一道绝佳的菜品,跟魏营西瓜、魏营草莓、魏营花生、魏营千张、魏营小豆饼、魏营面皮,甚至跟隔壁的双沟大曲、上塘大米、天岗湖蟠桃等一样,都属于当地响当当的食品。
父亲说,小炕子这家伙为人实在,做事不偷奸耍滑,老老少少都认可他,他家豆腐一出门就被人抢得了。特别是逢年过节和遇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订做,生意一年到头不歇火。不过,这门手艺到他这一辈面临失传,他两个儿子在南方打工成家,估计不会继承下去的。
听父亲这样一讲,我吃豆腐时,更加用心加以品味。每吃一口,咀嚼好几下才把它咽下去。几十年来,我到底吃过多少回、多少桌“豆腐哥”做的手工豆腐?掰开手指数数,就算三十年时间,一年吃上五斤,那也得一百五十斤!
我心想,等过几年退休回了老家,和小炕子等村邻为伴,每天炒点青菜萝卜、熬点豆腐、炖点鱼汤,那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然而,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意外不幸降临到他身上。几天前,家人来电话讲,小炕子在干活时身子一歪倒到地上,送到医院时已晚,今年才61岁……闻此消息,人们无不惊怔!给他送行的乡亲,在门口排成了长队。
“豆腐哥”带着一身好手艺走了。以后回去,到哪儿吃那么好的手工卤点豆腐呢?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王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