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贺知章，我脑子里会出现这样几幕，一是他喝醉了酒睡在井底，这有杜甫诗为证。二是拿金腰带换酒，多珍贵的金腰带啊，不知什么样的酒能抵得上？三是他白发苍苍，颤颤巍巍，在皇帝老儿那里大声嚷嚷着要退休。他的《咏柳》《回乡偶书》等诗，是少儿必读的古诗，他与李白的交往更是佳话。
但贺知章真是萧山人吗？他与宁波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宁波为何有他的纪念祠即贺秘监祠？他那几首家喻户晓的诗究竟作于何时？我还想问的是，作为生性狂放的一代文豪，他为何还能官运亨通？……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整天都在贺秘监祠里上班。总有人问起这些问题，我说不全，心里惭愧，像住人家里却不知主人姓名。就去找资料，可惜太少，他漫长的一生，许多年还几乎空白。如此，我只好给自己圆一份答案好了，办法是以有限的资料为骨架，用简陋的推测作血肉。一句话，资料加八卦。
贺秘监祠大门 仇晖/摄
第一个疑问是他哪里人。这个应该没问题了，就是萧山人。他生于公元659年，卒于公元744年。今天的萧山蜀山街道史家桥村（现已改名为知章村），据说仍有贺知章生活过的痕迹，传说就更多了。
引起他出生地之问的最大原因是他自诩的“四明狂客”。唐玄宗曾作《送贺知章归四明并序》的诗，李白也有诗：“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加上宁波有贺秘监祠，四明山又确确实实在宁波，有一段时期，宁波有不少人太喜欢这位先贤，一想起他可能是宁波人，心头就热热的。不久前，宁波北仑邬隘某村的几位老人拿着一份贺家家谱的复印件来到贺秘监祠，说照他们贺家家谱排下来，贺知章确属他们村的。他们想在贺知章的祠堂里找点相关的物证，结果只能怏怏而返。
其实，宁波的四明山，加上会稽、诸暨、山阴等地，原都归属于越州。仪凤二年（677年），从会稽、诸暨两处分出来一个永兴县，是会稽所属县，天宝元年（742年），永兴县改为萧山。所以，贺知章称自己为四明狂客，从越州这个地理上说，并没有错。而从杜甫的《遣兴五首之四》里：“贺公雅吴语，在位常轻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里。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凄凉”句，我们更明白了贺知章所归的家乡，具体地点离“山阴”不远，确实不在今天的四明山。所以，真是我的老乡想多了。
但贺知章跟宁波一定是有渊源的。为什么宁波月湖边有贺知章的读书处？为什么四明山的梁弄镇上有贺知章写下的诗？至于他告老还乡以后在宁波某处隐居的传说，也有传说留下。
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时，只有推猜了。风光秀丽的四明山历来是道教名山第九洞天，四明山对笃信道教，年轻时就以诗文闻名，交游颇广的贺知章，应该在他的游历地图里。说不定不止一次到过呢。传说他在四明山的清山秀水之间寻访仙踪，与老农樵叟为伍，以朗月清风做伴，赋诗饮酒，悠闲自适，还在余姚梁弄的后陈村为慕名而来的邻近读书人讲授五经。今天的梁弄有一座保存完好的桥，名为贺水桥，有一条溪名为贺溪，就是为了纪念他的。他那首题为《袁氏别业（一作偶游主人园）》：“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的诗，就写于梁弄某处。这也是贺知章到过四明山的“诗证”。
宁波的月湖离四明山不远，宁波的东钱湖也是。想必贺知章到四明山时也不会错过。宋时两度出任右丞相，晚年居于老家东钱湖畔养老的历史名人史浩，在一首《游东钱湖》的诗里也提到贺知章当年在宁波这一带的游历：“行李萧萧一担秋，浪头始得见渔舟。晓烟笼树鸦还集，碧水连天鸥自浮。十字港通霞屿寺，二灵山对月波楼。于今幸遂归湖愿，长忆当年贺监游。”但月湖边的贺秘监祠，真的只是一个纪念祠，南宋时明州太守莫将十分仰慕贺知章，便在月湖柳汀之南立祠奉祀，名为“逸老堂”，这“逸老”两字还缘自李白对贺知章“四明逸老”的称谓。这个事实是否也令我的老乡们失望了？逸老堂建立后，在明洪武十一年至三十年间因故始移至今天的陆殿桥西侧，傍湖而筑。清后几经扩建、修葺，便形成今天的规模。
我认真思考了后，觉得传说里说他告老还乡后，是来宁波四明山一带隐居是不存在的。他告老时已八十六岁高寿，皇帝和诸位大臣为他送行是在那年的正月初五，而他是“……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所以，那样的身体状况，那么短的时间，他根本无法再行云野鹤了。这恐怕也是贺知章的大遗憾吧，为官场所累的他，最终没能重温年轻时的那份清风明月。
贺知章自己是个才子，也格外爱才和惜才，这从他对李白的称赞和力荐上就可以看出。
贺知章见到李白时，已八十四岁了，李白那年四十二岁。那时的他身体还算健朗。一见到李白，读了李白的诗，他感叹：“子，谪仙人也！”并且“解金甲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贺知章的行为就好像今天一个部长级的人，对待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青年，他非但亲临一个小小的旅馆里去看望，而且像将军解下自己的徽章那样当场解下自己的金甲，去抵押换酒喝，还向皇帝力荐。这是在诗歌的盛世里才能发生的事。
在这之后，他与李白有了近两年的愉快交往。他与李白、汝阳王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等，被当时的人们称为酒中八仙。说起他们的好酒,今天西安长乐坊那个八仙庵，就是证明。八仙庵的大殿外面有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长安酒肆”四个大字，贺知章与李白他们就常常醉倒在“长安酒肆”之下，据说他们喝的是一种用糯米制作的甜酒，粘稠如浆，人称玉浆，再配以清香的黄桂。这种名叫黄桂稠酒又后劲很足的美酒佳酿，当时风靡长安。而长乐坊这个八仙庵，当时就为了纪念李白、贺知章等酒仙而修的，据说庵中的第一仙就是李白的画像。但后来由于道教盛行，扩建为道教八仙庵了。杜甫追忆贺知章等人时曾作过一首《饮中八仙歌》，他把贺知章列为酒中八仙之首，起句就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将贺知章的醉态活灵活现在纸上，他真有刘伶式“但得饮酒，何论生死”的豪迈。
这样的贺知章自然不拘小节。如果有人想巴结他，托他办个什么不太违原则的事，随手送点美酒，他必然会收下。这也就可以解释在他六十八岁时发生过的墙头事件。“俄属惠文太子薨，有诏礼部选挽郎，知章取舍非允，为门荫弟子喧诉盈庭。知章于是以梯登墙，首出决事，时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
原来，开元十四年的时候，玄宗的兄弟岐王去世了，玄宗追封岐王为惠文太子，其葬礼规格也提到了太子级。按道理，太子出殡时，要有牵引灵柩唱挽歌的挽郎，挽郎都是青少年，这些青少年照规定是要由一定级别的官员子弟担任的。当时任礼部侍郎的贺知章奉诏挑选挽郎，在这个过程中，他肯定是接受了一些候选人的贿礼（估计全是好酒），挑选的时候有些不公了。那些落选的人找上门来讨要公道，他的手下害怕事情闹大，就把院门关了。人关外头了，疙瘩还是要解的，贺知章就让人找把梯子，爬上墙头做解释，想平息风波。
这出小小的墙头戏，是否给他留下了阴影？当他还乡，从唐玄宗那里为他的小儿子乞请到“孚”（诚实守信的意思）这个名字时，贺知章是否觉得皇帝仍抓着他的小辫子？
但贺知章肯定是清廉的。收点小酒应该是他的底线。证据是他的清贫。想一想啊，作为朝延大臣，请小后生李白喝酒的钱都没有，他会贪吗？他在家乡，也没有像一般的高官那样大兴土木。估计他的薪水都不够自己嚼用的，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纵诞。他没去家乡起屋造楼，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已把整个家族迁居到了长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的母亲嫁到贺家已是二婚了，贺知章老家南面仍有一座思家桥，当年他母亲的花轿就是抬过这座桥后进入贺家的，直到今天，史家桥村那里都保存着一个习俗，就是出嫁的女儿不能从思家桥过，那是人们在避忌。他出生时，在贺家排行第八，小时候他常常被人叫做贺八。贺八这个称谓听起来总有些刺耳吧。母亲二嫁这件事，肯定也是他心底的疙瘩。
但不管怎么说，诗人最终还是敌不过落叶归根的情结，最后以道士的身份回到了老家。他把老家的房子也捐出来，变成了“千秋观”，并且求唐玄宗将老家门前的镜湖变成一个大的放生池。他就是在“千秋观”安然终老的。
应该说，他虽为人不羁，做官仍是他的追求，这与他要为母争气有关，还与他出生于官宦世家有关，他是唐太子中书舍人德仁的侄曾孙。读书致仕，以自己的文笔才华出人头地，成为是他的志向，三十七岁之前，他读书、游历，以文词俊秀的才子名声，为他以后漫长的为官生涯做好了准备。
相信算命的人，都知道三十七岁是生命的门槛，人走不走运，就是看这一年。“脱蓝衫，换红袍，脚踏莲花步步高”专为三十七岁走运的人设置的。巧合的是，贺知章也真是在三十七岁那年举的进士。进士及弟，就是敲开了做官的大门。
之后的十几年，他的官运并不怎么样，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里，他与一些名士混得开心，文章与书法，名扬于上京。与扬州张若虚、湖州包融、苏州张旭等，被称作“吴中四士”。
直到睿宗延和元年他五十四岁时，真正的为官生涯才开始了。那年他当上了一个八品官。唐玄宗登基之后，更青云直上了，他升啊升的，一直升到他八十四岁，成为“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秘书监”，官至正三品。在他仙逝后十四年，又升了一次，被赠予“礼部尚书”，真可谓官运亨通。
前面我已有疑问，作为狂放的诗人，为何他能一直做到秘书监这个相当于今天的部长这个职位？还一直被皇帝所喜爱，到了八十六岁，才准许他告老还乡? 这原因既在于他也在于唐玄宗。首先，唐玄宗本身算是个不错的文人，除了宠爱杨贵妃，还特别爱舞文弄墨。他是能够欣赏贺知章的才气的，即使贺的言行会有些文人意气。其次，贺知章当的是一个太平官，他为官的岁月几乎贯穿了唐玄宗这个玩乐皇帝歌舞升平的整个时期，在安史之乱发生之前几年，幸运的贺知章就已告老还乡了。唐玄宗天性中也有许多诗人的随意和率性，贺知章由于官宦世家背景，虽性格狂放，但对皇帝却极其忠心，所以，他与另外一帮文人墨客，围在一个差不多性情的皇帝身边，互相唱和，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另外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宗教信仰上的投缘，唐代崇道，唐玄宗就是一个笃信的道教徒，他还与老子李洱续起家谱，称为祖上，将道教奉为国教。他的宠妃杨玉环也被封为“太真”道士，贺知章则被封为紫阳真人。卢象在《送贺秘监归会稽歌序》时说：“先生紫阳真人……年八十六……去年寝疾累日，冥然如梦……于是表请辞官，乞以父子入道，俱还故乡。”《唐会要》卷五十《杂记》里说：“其年十二月二十日，太子宾客贺知章，请为道士，还乡，舍会稽宅为千秋观。”对道教的真心皈依，将自己的祖宅也改作千秋观，这也是唐玄宗认同这个大臣的原因之一吧。真所谓道若不同，早不相与谋。
贺秘监祠位于月湖边 仇晖/摄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这两首诗表达了诗人眷恋故土强烈而复杂的情怀：岁月流逝，春风依旧；两鬓早白，乡音不改。在诗人眼里，家乡的风物既陌生又熟悉，那种喜悦又不无伤感的情绪，油然而生。这种人之常情，经过诗人妙笔生花的艺术提炼，读后使人回味无穷，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说到“乡音无改”，贺知章在长安呆了那么多年，倒真是一直没学会说北方话，他一口江南方言在当时是有名的，这在前面提到的杜甫的诗里已明确了的：“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乡音难改，难改的更是思乡的情结。
都说这二首诗歌是贺知章回乡省亲时写下的。也有说那诗是他告老还乡后写的。真实如何不重要，细究却只能推测。
当年，贺知章自越州永兴乘船，经湘湖，北上长安，后考中进士，官至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和秘书监。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是没有时间回乡的。长安离江南路途太遥远了。我的推测是，贺知章在武后证圣年间举进士后，就一直混在京城里，等待着朝廷授官。当官后，又整天忙于文人或官场之间的答唱应酬，史书上也没有他为官途中回乡的记载，因此，有关这两首诗作于他回乡省亲一说就有点立不住。我的看法是，这两首诗也不可能作于他告老还乡之后，那时他身体不好，不久就去世了。
从诗意上分析，诗中的“老大回”、“鬓毛衰”、“人事半消磨”等等，更像是一个中年人面对老境将至、家乡遥远时的感慨，诗中表达的老，也是半老而不是全老。是老大而不是老朽，是鬓毛衰而不是鬓毛全白，是人事半消磨而不是人事物非。
结论是，那两首诗是他的成名作里的一部分，写于在长安等待授官时期。这两首诗也是他念乡的产物，感慨家门前的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感慨自己少小离家，不知何时能还。
贺知章在诗歌上的名声太响了，以至于后人往往忽略了他还是书法大家的身份。
温庭筠云：“知章草书，笔力遒健，风尚高远。”窦蒙《述书赋注》云：“知章每兴酣命笔，忽有好处，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陶宗仪《书史会要》云其“善草、隶，当世称重。晚节尤放诞，每醉必作为文词，行草相间，时及于怪逸，使醒而复书，未必尔也。”
李白在《送贺宾客归越》诗中将其喻为王羲之，有言：“镜湖流水漾碧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上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当时的人们把他的书法作品当作宝贝收藏着，尤其是他写的草书。他的草书开盛唐浪漫风气先风，也是他风流倜傥，狂放不羁个性的书写。可惜，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他草书的那部《孝经》及楷书《龙瑞宫记》了。就像他的诗歌，流传下来的也仅二十首而已了。
作者简介
荣荣，原名褚佩荣，现为《文学港》杂志社主编，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出版过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等，曾获全国鲁迅文学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