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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坛杯”获奖作品】巨野往事

日期: 来源:山东写作收集编辑:山东写作

 “杏坛杯”山东省中小学语文教师写作能力大赛小说类一等奖作品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在没有暖气的老家住着,查到成绩当天躺在床上发霉。世界静得仿佛能听到身体被失败的痛苦割开,伤口腐烂,各种病菌入侵并大口啃噬的声音。

爷爷进来了,虽然摇摇晃晃的,但走得很有气势,浑浊的眼睛里有股急切的光爆出来。

“走!跟我去前屋!”

我慢腾腾穿好衣服,不情愿地听他讲述——

我15岁的时候,是这些村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可那光景,三年灾害,饿殍遍野,我娘没了,我奶奶后脚也走了,我爸爸有病一个工分都挣不着,我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你祖爷爷跟我说,儿啊,咱们别去上了,你去了,我们都得饿死。我想去啊,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我有什么办法?确切地说,我还不到15岁,可那天哭了一场长大了,连身高都没再变过。我去给大队扛活、耕地、看麦场,可我多少也算个书生,拼死拼活都比不过那些泥地里打滚斗大字不识的孩子。我读的那些书有什么用?能让这一家人吃上饭吗?他们问我,我自己也问。我那时候已经读过不少历史文学,我有我的渴望,我躺在麦堆里一想到以后还会永远看着这些星星、老死在这,就跟那些没啥用的秸秆一样,最后只能烂在地里或者一把火烧掉,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可又能怎么样呢?

就这么活了一阵子,我的启蒙老师来麦场找我,让我去小学当民办教员。那时候我就跟你现在似的,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也不愿意动弹。我说,老师啊,我就是个初中生,您知道我小学聪明,可我也当不了老师啊,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这一番言论把老师气得不行。第二回,他让中心小学校长来找我,我上了别愣劲儿,我说,我知道我不行,你们也别取笑我了,我怎么去?让小孩子看笑话吗?校长一走,我爸爸从床上爬起来一巴掌把我扇翻了,他生病以来我从没见他有过这么大劲儿。他说,你混账,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像诸葛亮似的要人家请你三次吗?人家老师给你面子你不要,你给我亲自上小学道歉,跟他们说你这个窝囊废不行!

我一听有道理,就肿着脸就去小学,准备给老师和校长道歉。结果老师看见我,二话不说就把教科书往我手里一塞——给我讲!我说,老师,我不是来讲课的,我是来跟你们道歉的。老师说,你知道个屁,来了还能让你走了?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心里发怵啊。我也曾经在这里上学,我想起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里初中那年,老师说让我以后接着考上大学。我娘流着泪问我,大学是啥?哦哦,娘听不懂。但是娘当即表态,别管是啥,你考就行,娘供着你。她拼死拼活不舍得吃饭,日复一日,劳累过度,我娘就是这么累死的……“老师,你咋哭了?”孩子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突然想着,这下面总有孩子能考上,他能替我,替我娘看看大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孩子的眼睛比星星好看,那里面有东西,我让它们有东西,我跟他们讲课本上有的,讲课本上没有的,他们爱听,我就留下来了。

可日子是真难过啊,我爱那些学生,可一个月三块钱的民办教师,我要怎么生活呢。我给闯关东的舅舅写信,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舅舅说你们来吧,东北没什么好吃的,但总归饿不死你们。我就想着把家归置归置卖了,那就去吧。老师校长来劝我,说,你是全村民办老师的模范,哪怕只有一个民转公的机会我也会给你。我说,可我等不下去了,我的弟弟们都还没我高,一个长到一米六的都没有,这辈子连媳妇都不一定讨得上,我爸爸眼看着病得不行了,我妹妹们还要嫁出去,我这三块钱,活得了吗?校长叹了一口气,出了门没再说话。我自己在办公室发呆,看见窗口围着一堆小孩儿。我训他们,你们背书去。小孩儿说,我们不去,我们要没老师了!我们没办法考大学了!我当时就哭了。我们翟家明朝从洪洞县迁徙到巨野县来,十几代过去,吴堂村姓吴的人都没了,我们姓翟的人还在!我不卖家了,我要继续活在这里,我不信我撑不下去,我不信我要把妈妈、奶奶全扔在这!

小孩们地被我“嗷嗷”地撵回教室了。我继续上课。没课了我就去挖野菜,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有时候不知道谁还会把从家里带的地瓜放我办公桌上一半。可就这样,我们学校成绩从来没落下,那些来听课的领导们都听得入迷了。有一年,全市27个民转公的名额,第一个就是我。我总算能活下去了。

后来田桥那里成立一个高中,你要知道我都没上过高中,他们愣让我当校长!我说,我懂的还没那些学生多呐,你却让我去管我以前的老师!教育局局长说,你别废话!“好,干就干!”我暗下决心。我在全学校面前训话,那些高中生一个个屏气凝神,没有不怕我的,没有一个敢觉得我是个初中生的。可我总有点遗憾,这些高中生里没有能考上大学的——其实也不赖我,那时候县一中都考不上几个。加上“大跃进”“大饥荒”,大家能全乎地活着,就不错啦,没人再去追求那些有的没的。可我总觉得,大学生,这所中学还是要考出去几个的。但我教不出来,我得寻几个厉害的老师。这不,后来还真让我遇见一个——他是下放来的“右派”,正经山东大学文学院毕业生,整天住在牛棚里,被欺负得都没人样啦,可还是拿着几本书看呀看,总在学校周围晃悠。我一打听,这人有戏,赶紧把他找来。他一看见我就立正,可眼睛却躲闪着。我拿他寻个开心,说,我想提拔提拔你这个“黑五类”,当个人民教师干干怎么样?他一直没吱声。我寻思这大学生是不是脑子坏了?可过一会,他居然抱着我哭了起来。他的嗓子是真好使,哭哑了也比那破锣响亮。可能后来一想自己衣服太脏,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掏出一块挺干净的白手绢给我擦了擦。当时我就觉得,这人有意思,有点知识分子的风采!

让一个“右派”教高中生,旁人都觉得我疯了。那年头,出身比本事重要,他懂再多,也是个“黑五类”,是改造的对象!可我不听,我说有责任我担着,这是我请来的,学生们你们也别不识好歹,为难他就是为难我!我说这些的时候,他总是泪眼朦胧的。可一上起课来,他比谁都生龙活虎。我们也成了莫逆之交,天底下没有过这么好的朋友。你看我到现在,能书法,会古文,修家谱的序也是我撰的,漂不漂亮!那都是他教给我的。他说,他学了好多年古人的东西,以为搞清楚过去了,可搞不清现在,更看不懂未来了。我说,你先别管那么多,有我在一天,你好好在学校教书,没人敢动你,你要教出个和你一样的大学生来……

真的教出来了!在表彰大会上,他偷偷在台子底下抹眼泪,哪有他上去的份儿?可我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他这几年牛棚没有白住,他那么多年经史子集没有白搞。我高兴啊,我和他喝了好几杯,醉呼呼地躺在麦垛上,看着那些星星一个比一个亮堂,像伸出手都能摸到似的。我笑话他,你也算从“黑五类”堕落成“臭老九”了,他说,我乐意堕落,咱们再多堕落几年,这个村,这个县,这个国家就能多一些大学生……我说,这都是你欠我的。

可是“文革”开始了。一开始我还能保着他,可后来,连我都被在县政府附近贴上大字报了。我整天忧心忡忡,他眼看着都要被整死了,我能怎么办呢?对了,我还有个舅舅在东北,想办法让他去,他无牵无挂,活下去再说……我费劲心力地帮他弄了车票和路条,给了他盘缠和我给舅舅的信。在车站,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他嘴肿得也早就闭不上了……我跟他说,可能我还是上学少,想不明白,放着好日子怎么就不过了呢?到了那边,你装疯卖傻也好,你装成大字不识一个的盲流也好,活下去!千万得活下去!像牲口、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但别忘了,你是大学生,咱们中国的过去在你们手里,文化在你们手里,你要把那些东西传承下去,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过上好日子,你要培养出来越来越多像你一样的人才,你可永远、永远别忘了啊……

火车开走了,他一直瞪着眼,不知道是想说什么。我失魂落魄地游走在大街上,不一会就被我的学生们——“红小兵”抓走啦……

那十年过去了,我又当上了校长,甚至当了师范学校的校长,是老师的老师。可我心里总挂念着他,回想着那天我们在车站的情形。后来给我舅舅写信问问情况。原来舅舅早就去世了。那他到了东北没有?有人接济吗?活得怎么样?现在呢,给他平反了吗……

又过了好多年,我也退休了。这些年里大学生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值钱,可我总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是这个国家的希望,羡慕你们接受过高等的教育。有你们,我总相信那些悲剧不会重演,好人和坏人不能总是颠倒。你表叔整天走南闯北跑业务,我跟他说,你别瞎混,帮我办个正事,帮我寻个人。他满口答应着,可这么多年了,我虽然想见他,可心里也没什么指望了。

有一天,你表叔跟我说,大爷,我真找着了!当时我刚出院,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真的?真的!身子比你还硬朗,退休以后还时不时在他们村小学代代课过把瘾呢!我坐下了,这真是他,他什么都没忘。

后来,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让你大爷和你表叔一起开车找过去了。那是真远啊,可我觉得这车比飞机火箭还快。到了以后,我就远远地看着他,他比年轻时候精神多了,腰杆挺直,再也不是牛棚里那个脏兮兮的样子了。可我还能认出来,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是我天底下最好的朋友。我喊他,他回头。我问,你还认得我吗?他没说话,好一会没说话,然后突然抱住我哭了,哭得比那次还狠,张开嘴嚎,嗓子哑得都没有声音了。我也哭,我高兴。他说,四十多年了,好多次我在镜子里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可我还是挂念着你啊……

后来我才知道,他没能躲过去,没能见到我舅舅,火车没到目的地他就被红卫兵押走了。他们让他游街,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他想过去死,可是终究没有屈服过。等到那几年过去,给他平反的时候,他说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让我随便去哪当个老师吧。

“我欠着一个人好多大学生呢。”

“他怎么不来找你呢?”

“不敢来。”他说一想起这些,就想起来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其实不是时间和距离,是那段历史隔开了我们那么久啊。

爷爷的故事讲完了。

我沉默了。

爷爷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完整地阐述了自己的人生,不再是絮絮叨叨的只言片语,而是血淋淋、泪盈盈的往事。

我正出神,他慢慢掏出老年机,翻动着电话簿。“我走的时候,他说,他来找我,我们一起玩,当了这么久教书匠了,要去曲阜拜访一下孔圣人。可前两天,他来电话了。可不是他的声音。电话那头的人跟我说,他已经死了……你帮我删了这个号码吧,这么多年了,我也想够了,再翻看着,心里难受。”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和姓名,不知道是我哭了,还是爷爷苍老的手有些颤抖,我看不清那些字。可是,我对我查到的成绩有了更深的思考……

作者照片

作者简介:翟金朝,巨野县金山中学金山中学语文教师,首都师范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研究生,“杏坛杯”山东省中小学语文教师写作能力大赛小说类一等奖获得者。

本版主编:一如

学术指导:王希忠

审核:寒士;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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