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钟祥,沿着汉江北上,大约两小时后,我们穿过一片山野,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四面无风,烈日刺眼。
我扒开窗户往外望去,一座高大的牌坊屹立于蓝天之下,其身后是斜长雪白的石阶,因镀着一层耀眼的日光,仿佛通往无限深远的高处。
这片宁静之地,皎洁而安详,我仔细看了一圈,四面都修整得很干净。我们把房车停在一棵树边,车停好以后,几个环卫工人就走过来坐在树下聊天,原来高大的房车刚好遮出一片阴凉。
这样的午后实在令人昏昏欲睡,但恰好是在这里,我们不敢睡。
八十三年前,张自忠牺牲在眼前这个山头,这个叫南瓜店十里长山的地方。
十里长山
张自忠,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对这个名字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仔细回想,是抗战将领,是民族英雄……还有什么却再也想不起来。
但是你要知道,那场痛彻民族之骨的战争,几乎没有人牺牲在那么高的军衔,也没有人为这场牺牲,铺垫那么长那么重的前序。
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国民政府怀抱和谈幻想,且战且退,很快就沦丧了东北及华北大片国土。
1935年6月,国民党将中央军撤出河北,仅派非嫡系的二十九军进驻平津,军长宋哲元主政北平,38师师长张自忠主政天津。而彼时的平津正处在日军的觊觎之下,张自忠在临行前就有所预感,对身边人说:“明知牺牲名誉与小我,但为国家为地方,也得去干。”
英烈千秋坊与张自忠像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共发出这样的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蒋介石虽然在庐山谈话中表达了抗日的态度,却又说道:“和平根本绝望前一秒,我们还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由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卢事的解决。”
身处漩涡中心的二十九军将领同样误判了局势,试图以谈判平息事端。日军抓住这个弱点,一边假意和谈,一边向华北增兵,不到一个月发起全面进攻,二十九军伤亡甚重,宋哲元率主力部队撤往保定,命张自忠留守北平。
平津失守已成定局,张自忠留平,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送别副军长秦德纯时,他就这样含泪说道:“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汉奸了!”
他确实成了“汉奸”,他在沦陷区与日军艰难周旋,在大街上贴满“不要惊惶”的抚民通告,舆论哗然,各家报纸纷纷指责其变节通敌,往昔的抗日悍将一夜之间沦为千夫所指的卖国贼。
从此以后,张自忠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没有在公众面前辩解,而是将背负的屈辱转化为杀敌的动力,身先士卒,带领麾下的五十九军一次次重创日军精锐,张自忠三个字也成为令日军胆寒的“活关公”。
但这些战绩并不能冲抵他心中的愤懑,他笃定唯有以身殉国才能洗刷污名,所以,每次上战场前他都会留下遗书。
1940年4月,日军集结兵力准备向枣阳、宜昌地区进犯,张自忠在书信里写道:我等不知几时也要永别。我等应即下决心,趁未死之先,决为国家、民族尽最大努力,不死不已!
5月1日,枣宜会战开始,他又写信道:只要敌来犯,兄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的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致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5月6日,张自忠决定率军东渡汉水,并写道:到河东后,如能与38D、179D取得联络,即率该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若联络不上,即带马之三个团,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作好作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
5月15日,张自忠亲率特务营至南瓜店截击日军,恶战至16日,被日军重兵合围,寡不敌众,壮烈殉国。
张自忠背着汉奸的骂名,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只有回看他的书信,我们才知道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厮杀,那颗赤子之心,熊熊燃烧,并且提前了很久很久。
我们沿着石阶向上走去,那天的炮火如何一遍一遍轰炸在这片山坡,也豁然清晰起来。
在向上的台阶上,每隔一段就嵌一块石板,石板上刻着张将军的书信和话语,在其中一块石刻上,我们看到了那天的真相,张自忠留给人间最后的一句话:“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己有办法。我这样死得好,死得光荣,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你们快走。”
临近山顶的位置,有一方用白石栏杆围起的空地,有人在此发现了张自忠的印章和一滩血迹,由此推断这里就是将军最后牺牲的地方。这个位置长满了青草,一棵杜鹃树高耸其中,当春天到来,鲜红的杜鹃花突然怒放,就像那一天从身体里迸发的热血。
步行至山顶,有一座石碑,碑上刻着“张上将自忠殉国处”,这碑是张将军的部下用95块青石垒起来的,95倒过来就是张自忠率领的59军,整座碑在说,将军倒下了。
我们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兴许是太热了,再没有别的游人。十里长山的每一阶都晒得滚烫,我们往宜城开去,走了很远还觉得全身沸腾,仿佛是那股热浪尾随而来。实际上,这一路田地开阔,村舍优美,夕阳和山峦辉映,沿途还有很多风车点缀。
人间有许多残酷,有一种是不被理解的忠肝义胆,人间也有许多美好,有一种叫安享太平。
宜城有一座张自忠纪念馆,上述诸多书信就是在馆内摘读。
张自忠纪念馆
从纪念馆出来,我们就直奔襄阳。同时小飞给妈妈打电话,让她寄一盆草过来。尽管这个要求有点莫名其妙,但妈妈还是照做了,这种草学名为景天三七,估计是有很强的解毒性能,被蚊子咬过后,将叶子碾碎涂抹,蚊子包很快就会消掉,在河南地区几乎人手一盆。
妈妈并不惊讶于寄草之事,她很不可思议的是:走了半个月,怎么又回来了?
襄阳古城
襄阳和南阳虽然分别归属湖北、河南,但因为共享一块盆地,口音也相差无几,所以走到襄阳就感觉是又经过了一次家门。理论上我们可以直接回家歇息几天,但还是决定一鼓作气,避免回家后就懒得再动身的尴尬。
这次抵达襄阳,已然是故地重游。几年前我们来襄阳时,还没有宝宝,两个人十分自由,在襄阳的古城墙上,迎着斜阳跑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
回家后,我们写了一篇《江湖儿女爱襄阳》,我相信即使再过千百年,襄阳的刀光剑影和侠肝义胆也依然会因那古老的城墙和清澈的汉水,在世人心头萦绕不散。
古城夜色
唐代王维曾在襄阳写过一首《汉江临眺》: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我们想让宝宝背诵此诗(不能让他白来),但他坚决不从,只想去城楼下看那个卖猫猫狗狗的地摊。
城下的古街上全是各种小吃,商业与市井气息升腾得浓郁热烈,到了中午,我们确实还要做一件顶重要的事,就是去桥头吃襄阳牛肉面。
打车过襄阳一桥,这座桥在1970年通车,横跨汉江,连接襄、樊二城。出租车开在桥面,就在身旁,一列火车与我们并行,那火车轰隆而过,把当下与过去一并拉向远方,而我们混淆在天地长河之间,坠落在历史的风尘,闻尽风声水声。
桥头的牛肉面馆位置变了,规模也扩张了不少,我记得那年来这里的时候,虽然食客甚众,但还多是本地人排队,这回一来,呀,竟成打卡之处了。小飞羡慕地说,四年时间,人家已经把生意做大做强了,我们的自媒体怎么就一路下滑至无人问津了呢?
那一次拍照时,店老板亲自掌厨,挥着手冲镜头大笑,这回来不见他掌厨,看着那收银的比较像他。不变的是牛肉面的味道依然正宗,牛肉的分量依然给力,吃起来十分满足。黄酒是要了三大碗,一家人喝到微醺,走在路上宝宝比我们都清醒。
傍晚,我们回到古城的北门,门外的汉江,烟波浩渺,夜色降临,两岸华灯闪耀,江水呈现出变幻闪烁的蔚蓝。临江的栅栏被锁上了,以前好像是没有锁的,但大家习以为常地翻过铁门,走到江边。
还有很多人在水里游泳,一艘五彩斑斓的游轮唱着歌突然经过。趁着天黑,小飞脱了上衣就钻进水里,我站在岸上好羡慕,但我又不大会游泳,只好哀求小飞,如果我快沉下去了,麻烦你打捞一下。
天一黑,游泳的人也陆陆续续走了。我们跟着队伍往回去,月色之下,水如碎银,只见还有很多人,一排排地坐在石头上,望向江面。汉水滔滔,不知不觉间就带走他们的年少,带走青春,带走一个又一个时年。但我知道,倘若外敌来犯,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拔刀而起,毕竟,这是襄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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