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牙牙乐
提到呼麦,很多人脑海中的“物理五感”立时协同调动起来:湛蓝晴空与苍茫原野在视线穷尽处相遇,清透的空气带来纯粹清爽的气息,耳边掠过风的“交响音”既清亮又浑厚,草高没踝略感刺挠,泛着绿意盎然的活力。
与大自然对话,感受它的远阔静穆。和谐共鸣,身心倍感愉悦安逸。这大概是神奇的呼麦艺术在脑海中鲜活立体的形象。
内蒙古草原。摄影/HolidayVisionStudio,来源/图虫创意
呼麦如何演唱?
呼麦,是一种由北方游牧民族创造的喉音艺术,分布于我国内蒙古、新疆阿尔泰山,以及蒙古国、俄罗斯等蒙古族居住区。它以多种不同的表现形态流传至今,但共同的特征是:一个人可同时发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声音,形成多声部和声,达到一个人合唱的美妙效果。
呼麦是蒙古语浩林·潮尔(Holin-Chor)的俗称,“浩林”意为喉咙, “潮尔”意为和声。在技法上,演唱者一般使用闭气技巧,用气息冲击声带,形成带有气泡音(放松喉头后的发声,气泡效果可大可小可疏可密)效果的浑厚低音;同时调节口腔共鸣,发出高昂透亮的高音。听众最直观的感受是:低音旋律较平稳,起到衬托修饰作用,高音主旋律由高度不同的音符连成;二者和谐共鸣,十分神秘。
演唱呼麦。来源/微信公众号文化赤峰
呼麦的起源
关于呼麦起源的时间地点众说纷纭,没有明确定论,民间的传说故事更是多种多样,比较普遍的观点是,呼麦发轫于匈奴、东胡等古老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中,以蒙古高原、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山脉地区为重。
阿尔泰山呈西北-东南走向,斜跨中国、蒙古国、俄罗斯国境,山中有深谷,河水流经转弯时冲击山壁,湍流飞瀑山鸣谷应,产生巨大回音,直穿苍穹雄阔震撼。先民们模仿自然的声音,于是,呼麦的雏形产生了。
阿尔泰地区。摄影/Great Siberia Studio,来源/图虫创意
也有学者认为,在狩猎游牧过程中,人们为了便于狩猎而细心聆听、模仿自然的声音,或空灵或淳厚,或悠扬或雄壮。加之风等因素的影响,声音中出现了更丰富的变化,逐渐形成有旋律多声部的曲调,最终发展为特殊的演唱艺术。
草原动物。摄影/My image,来源/图虫创意
可见,呼麦艺术是在特定自然地域条件下,衍生于生产生活中,是一种源于自然、呼应自然的方法。宏观点说,它代表着人与天地万物的沟通之法、相处之道,甚至是道德哲思的体会与感悟。
随着模仿呼应的深入和技法的发展,呼麦逐渐脱离了原始功用,进入了更为广阔的人文领域,成为艺术形式。
追寻呼麦的历史记忆
伴着族群间的广泛交流,呼麦艺术逐渐从草原传入中原,并为人们所喜爱。关于它的记载记录,在汉语文献中虽然较为匮乏,但也有所体现。
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在古汉语中“啸”就是呼麦,我们可以从古籍中寻找到“啸”的影迹。
《晋书·成公绥传》记载,魏晋时期的文学家成公绥(231-273),字子安,东郡白马人,是位聪敏俊才。他十分喜欢音乐,著有《啸赋》等乐理知识作品。成公绥在《啸赋》中说,啸依靠口中气流变化和口齿发音,“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不用借助丝竹乐器等外物。而且它和歌唱不同,不用填词,只需把音符串联起来。那啸声是否动听?成公绥接着赞美说:啸声高低抑扬、缤纷交错,符合宫商角徵羽(中国传统五声音调),“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biāo)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极富感染力,听后让人回味良久。因此,成公绥觉得“啸”是世间最自然美妙的音乐,“良自然之至音”。
《胡笳十八拍图》(局部),南宋,佚名,现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三国时期魏国的文学家繁钦(?-218)曾在给魏文帝曹丕的信《与魏文帝笺》中,提到匈奴人演唱呼麦的事。信中说,他结识了一位叫“车子”的十四岁匈奴少年。车子演唱呼麦时“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屏住气息发力,振动喉咙发出曲调。声音“大不抗越,细不幽散”,虽响亮但不过分强大刺耳、虽细微但不虚浮离散。音色与乐器胡笳相同,“喉啭引声,与笳同音”;胡笳是一种由草原民族发明的吹管乐器,形态长得有点像笛子,演奏时结合喉音与管音,发出柔和浑厚的声音。想象起来,还真与呼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繁钦还在信中讲道:他和友人外出郊游,宫廷乐手温胡和呼麦少年车子都在场。温胡“傲其所不知”,向车子提出比试。车子应战,“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演唱以“遐征”和“胡马长思”为题,从题名看应该是反映匈奴民族征战活动和游牧生活的。车子演唱得“遗声抑扬,不可胜穷”,唱毕艺惊四座,听者莫不流泪,悲怀慷慨。自然,比试以车子胜出而告终。
根据这封信,后人大可了解到,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匈奴是呼麦艺术的发展者。
无独有偶,史书记载,西晋时期的刘琨(270-318)是个“斜杠中年”,除了是军事家,还是位精通音律的音乐家。刘琨带兵驻守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时,曾被匈奴骑兵围困,情势危急无法脱困。于是刘琨心生一计,乘着月色登上城楼,吟唱“清啸”,匈奴敌兵听后黯然神伤,怀念故土的情绪暗流涌动。他乘势,半夜又演奏起乐器胡笳,敌兵听闻更是抽泣流泪不止。天明之时再次故伎重施,匈奴大军撤退遁去,放弃了对晋阳的包围。有研究者认为,刘琨演唱的“清啸”就是呼麦,呼麦唤起了来自草原匈奴人的思乡之情。至于出身于中山靖王之后的刘琨为何会演唱呼麦,大概也是学自身边的匈奴人。
这也从侧面体现了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西北草原民族与中原地区民族相互沟通融合,艺术没有失传,得到了延续并发展。
除此之外,辽代契丹民族的音乐中也有呼麦的影子。《辽史·乐志》记载:宫廷散乐有所谓“三音”者,“天音扬,地音抑,人音中,皆有声无文”,意思是高音音色清亮,低音音色压抑,中音音色中和,而且只有曲调没有词文。在发声和音乐结构上,大概与呼麦是“一家人”。
时空变幻,呼麦传承故事的主角流转到元代的蒙古族身上。
对于蒙古族来说,呼麦的社会功能除了有助于生产生活,如吸引猎物、劝奶等游牧经济实践,还出现在宗教方面。在宗教仪式中,人们用它来加强宗教气氛,同时将其作为人与自然沟通的媒介。蒙古部落普遍信奉萨满教。萨满教世界观的基本逻辑是彼此对应、和谐统一的二元对立观念,如天地、日月、山河,呼麦是萨满教仪式的组成部分,它们的理念是相通的。并且,在蒙古族信奉喇嘛教后,这种技法被诵经吸收转用,称为“堪布潮尔”,至今在内蒙古地区的喇嘛寺庙中仍可寻觅得到。
历史上,呼麦逐渐获得较高的社会和艺术地位后,不能再随便演唱,只适用于庄严隆重的场合,主要用来表达对自然、祖先、英雄的赞颂,营造令人景仰的氛围。
蒙古国学者认为,大蒙古国时期成吉思汗(1162-1227)在出征前,会带领千万蒙古铁骑演唱呼麦,低沉、铿锵又神奇的吟唱响彻天地,声势赫奕,威震八方。《马可·波罗游记》也记载,元世祖忽必烈(1215-1294)亲政叛将乃颜,“当两军对阵之时,种种乐器之声及歌声群起,缘鞑靼人作战之前,各人习为歌唱,其声颇可悦耳。弹唱久之,迄于鸣鼓之时,两军战争乃起”。虽然马可·波罗的记录对于我们明确蒙古两军作战前是否演唱呼麦无明显证据,但不难想象,作为仪式的战前演唱声势浩大,振奋军心。
林丹汗是蒙古末代可汗,1634年抗清失败后亡于青海,他的宫廷音乐被清军虏获收入清廷,被命名为“蒙古乐曲”,归“什榜处”管理。《笳吹乐章》和《番部合奏》是“蒙古乐曲”中两部重要的音乐文献,《笳吹乐章》有67首歌曲,《番部合奏》有31首乐曲,内容包括祭祀祖先、祝酒、节日庆典等。这些音乐部分没有具体的歌词唱词,只有类似呜耶、呐嘟一类的衬词,用大段曲调形成独立段落较符合呼麦的演唱特点。
可以说,北元延续着从元代宫廷承袭而来的音乐,后来又被发源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族(满族)继承弘扬。清嘉庆文人吴振棫(1792-1870)在其史料笔记《养吉斋丛录》中介绍蒙古乐名“什榜”时提道:宴会进酒前,人们会“鼓喉而歌,和啰应节”,大意为将喉咙当作乐器一样演奏,论证了呼麦表演形式的发展。
可以说,呼麦这悠久的喉音演唱艺术,在历史上在我国众多北方游牧民族中辗转流传。伴随着民族音乐发展史,走过了几千年。
呼麦的传承与发展
20世纪20年代后,有深厚造诣的艺术家、传承者相继离世,艺术面临失传困境。直到20世纪80年代,内蒙古音乐家莫尔吉胡探访阿尔泰山深处的蒙古族聚居村落,发现全村人几乎都能“一声歌两曲”,问村民这种艺术的名字,村民回答说“浩林·潮尔”。由此,学界惊喜并严谨地将阿尔泰山深处的“浩林·潮尔”认为是仍在流传的呼麦。
到了90年代,一些有文化自觉的人士努力追根溯源,培养了一批杰出人才。经过不懈努力,内蒙古重拾蒙古族呼麦艺术。此事也得到了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2006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蒙古族呼麦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10月入选世界级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呼麦被视为蒙古族文化的重要象征,与蒙古族长调民歌、马头琴并列为蒙古族最典型的文化表现形式,是蒙古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生动艺术表现。
“守望精神家园——两岸非物质文化遗产月”暨美丽中华行活动中组合形式演唱呼麦《马头琴赞》。摄影/叔嘎啦,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
发展至今,呼麦成为内蒙古文艺团体演出中重要的演唱艺术,是蒙古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与标签,家喻户晓。
除此之外,还涌现出一批优秀乐队和音乐人,他们将原生态唱法与现代流行元素结合,将蒙古族民歌加以改编,用呼麦等特色形式将作品润色,用非官方、面向大众、商业化的形式,向更广泛、更多地域的受众推广了这项神秘的演唱艺术。
耳熟能详者如杭盖乐队,成立于2004年,乐队使用的民族“乐器”除了马头琴、陶布秀尔(蒙古族传统弹拨乐器)外,还有呼麦。他们从自身的渊源出发,立志将蒙古音乐的特色和摇滚乐的力量结合,引领听众进入草原历史文化的世界。无论是特殊性、原创性还是民族性,都打响了自己彰明昭著的文化标签。
杭盖乐队演出。摄影/愚仁疙瘩,来源/图虫创意
奈热乐队由8个热爱民族音乐的年轻人组成,音乐风格以蒙古族原生态音乐为基础,使用呼麦、长调等唱法,融合现代音乐编曲,通过边唱边演奏的方式表达着对草原和传统的热爱。
不仅如此,韩磊、韩红、阿云嘎等一众歌手也汲取了呼麦、马头琴等元素的能量,将歌曲演唱得气势宏伟、深情动人。让传统民族音乐以深厚的文化积累为背书,焕发出新的光彩与活力。
沉浸于呼麦艺术中,人类言语的喋喋不休和社会中的纷繁吵闹仿佛被过滤摒弃。我们重归静穆恬淡,进入充满自由的自然世界、和谐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