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柏木，因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故而得名。

崖柏生长速度极慢，一年才长0.01毫米，是世界“活化石”物种之一，被当做长寿的象征。用崖柏木的碎屑制成的香粉，味道醇厚浓郁、雅韵清幽。在葬礼上，丽江人常把崖柏木香洒到灵体前方的香炉里，用于驱虫和祛味。随着木炭焚烧，木香四溢。那是“死亡”的味道。

这也是文洋最熟悉的气味。灵堂前的香炉烟气袅袅，模糊了遗像里的脸庞。在过去一年，他陆续办了近70个葬礼。逝去的人里，有33岁因病离开的独生女，也有103岁的长寿老人。年轻或衰老，在死亡面前，却人人平等。

在文洋办过的葬礼中，有达100多桌的大操大办，也有坐不满一桌人的简单告别。有人因葬礼相聚，多年不来往的亲友再次相遇，冰封的关系因连日的相处融化缓和；也有人因葬礼决裂，头天刚送逝者下葬，下一秒就闹着分家产。离合悲欢，在从事了帮人打理丧事这一行当后，文洋都曾目睹。

无论何时，告别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像文洋这样的殡葬从业者所做的，就是手把手地教会更多人，如何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体面地告别。

▼办一场葬礼，需要准备多少东西？

接到电话，告知位置，文洋报上价格及服务项目，再由主人家做选择。等敲定好细节，双方谈妥后，文洋立刻准备好所需的物品，并安排服务人员赶往主人家。东西琐碎，大大小小，不下百件。这是一个需要快速决策的过程。为避免拉扯，他提前准备了详细的价格清单，每一项都明码标价。从净身穿衣、灵车租用、人工服务，到骨灰盒、长眠油灯，再到黑伞、对联、礼簿等，事无巨细，都有详细的价格，甚至于麻将桌的租用都标得清清楚楚。

文洋服务的第一台葬礼，逝者是朋友的父亲。朋友家住三楼公寓，人一多，楼道就显得特别拥挤。为了招呼好客人，文洋的团队把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拿到现场，还拿了雨棚伞、火盆、炭火、烧水壶等用品，布置好灯光，把场地照得亮堂堂的。再把桌子摆到门口，把八仙桌抬到三楼，从人离世到入土为安，文洋办得妥当，朋友颇为满意。“后来他家有事都会叫我们。”也是从这台白事起，文洋的殡葬事业算真正走上了正轨。

文洋是土生土长的丽江人，在经历了编制内工作、开办装修公司、售卖办公用品以及开客栈后，2023年3月，在50岁的年纪，他创办丽江恩德殡葬服务有限公司，干起了殡葬一条龙的服务。“恩德”之名，意即要懂得感恩戴德。

在听说文洋干起了这一行后，他曾经的同学惊掉了下巴。在同学们眼中，学生时代的文洋白白净净，文静而又内敛，怎么都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他会干这一行。

然而短短几个月，文洋就在业内彻底打开了知名度。

创业初期，文洋打印了600张名片，两个月内全被要走。每次出去服务，现场来跟他要联系方式的人很多，“最多的一次，有四五十人来问。”更有人因为家中有年长老人，提前一年向他“预订”服务。

“现代这个社会老龄化严重，我们这代还好，到下一代，尤其是独生子女，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些事该怎么做，我碰到很多这样的人。有的老人不在了，等我们过去，身体都僵硬了。”

▼亲人离世了，家属该做些什么？

很多人遇到这样的事，尤其是年轻人，几乎是一头雾水。文洋要解决的，就是这些困扰。从去世到下葬，每个环节，他都事必躬亲。

文洋有个团队，他把团队分为“前方打仗”、“现场指挥”和“后方支持”三支队伍。殡葬服务现场也是“战场”，是不同观念和习俗之间的角力比拼。

“前方打仗”的队伍分为两伙人，一伙人负责到墓地挖墓穴、做墓碑，另一伙人在现场帮逝者清洗身体、穿衣、布置灵堂、交代主人家各项事宜。就连开办死亡证明，他们都手把手教。

出发前要带的东西很多，拐杖、草席、竹帘、供桌、八仙桌、清香、孝布、雨伞、雨棚、长眠油灯、烧水壶等，宁可多不可少，每件物品都可能用到。

带来的拐杖用草席裹起来并用孝布拴好后，放在大门口，按男左女右放置。然后把二人凳放在堂屋中央，在凳子上放三块板子，铺上草席，再用绵纸包好土基块，让逝者的头靠在土基上安息，末了再点上长明灯。长明灯有两种，一种是两支的，一左一右，放在灵前；一种是单个油灯，放在逝者脚的正下方。接着布置挽联、花圈，挂上竹帘，弄完后在供桌上摆好贡品，把崖柏木撒到香炉里点上，孝子孝孙跪两旁。一个基础的灵堂就算布置好了。

灵堂布置好后，就该发孝布了。以前的孝布按男八尺（约2.6米）折叠成方形，女七尺（约2.3米）折叠成三角形分发，并且女方还要围上孝围腰。但现在简化以后，主人家根据孝男孝女的人数一一清点，基本按每床2.3米进行分发。这是最考验当事人的环节之一。发少了，亲戚朋友有意见，说主人家不懂规矩；发多了，难免越矩，惹人闲话。看得多了，每次文洋都会带上整卷孝布，然后帮忙撕扯和分发。他记得孝布发得最多的一次，是一位金山90多岁老人的葬礼，老人去世时用了600多米孝布，一块孝布一分为二，算下来，约500多床孝，戴孝的儿孙跪了一地。

▼接着是火化。

联系好殡仪馆，定好火化时间，等灵车来之后，先用酒精擦洗担架消毒，然后用孝布把遗体栓在担架上，防止滑落。遗体瞻仰结束后，送到殡仪馆。

遗体火化环节，文洋通常会安排两个人，一人负责捡拾骨灰，另一人负责联系火化等相关事宜，路上开炮车和放炮也是由他们来。火化完后，接着教主人家在家迎接骨灰盒：拿三炷香，倒一杯酒、泡一杯茶，将其迎到八仙桌上。放好后，把八大碗放到供桌上。安排家属一一敬香，团队人员便开始贴对联。

第三天，出殡，他们也负责主持追思会，并根据主人家意愿，安排出殡路线。

在追思会念悼词的时候，有一两句就说完生平的，有从出生到死亡事无巨细念完的，或长或短，都是交待。也有一句话都没说的，文洋遇到过。这位老人在离世前特意交代子女，对其生平不做任何评价，家属道谢完就结束了。或繁琐或简单，都是告别。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有的人可能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在文洋看来，告别不用隆重，简简单单就行，亲人朋友都在身边，送逝者最后一程，这就是最好的告别。

送灵结束，还得备好水桶、磨盘和柴火，把东西放到堂屋，寓意“镇宅、进财、保平安”。至于一七、四七、一年斋等办客礼仪，因人因地而异。

▼但凡请了文洋的团队，做餐也不用主人家操心。

与文洋团队合作的有两伙专业厨师，会根据菜品、菜量、桌数、餐标进行报价，提供餐盘餐盒，做好送餐到现场。两伙厨师都是专职的，主打丽江本地口味的菜品，团队还会提供餐桌和板凳。

打通殡葬服务的每个环节，是文洋的团队能够迅速在行业打开知名度的原因。“主人家不用操太多心，只要告诉我有多少人，餐标是多少就行。”很多住公寓或小区没有会所的，遇到白事，都会选择送餐服务。

以前桌餐有“回锅”的习惯，疫情后，丧事用餐大都改成了自助。“现在98%的白事都是吃自助餐。”桌餐更有人情味，自助餐更省人力，各有千秋。“费用上，其实两者相差不大，前提是没有太多人打包，有的主人家也不会去说，毕竟这是在办一台大事，也没时间去计较这些小节。”

▼办客期间，还得守灵。

从创办公司到现在，有4家人请文洋他们守过灵。逝者多是高寿老人，子女年纪也大，确实守不动。

有一家老人90多岁去世，子女差不多70岁，即便想尽孝，身体条件也不允许。还有到不了现场的，也请文洋他们帮忙。

守灵者晚上帮忙点香、查补物品，守到早上5点，他们就帮主人家打扫好卫生、烧好水。“晚上有时还会帮主人家做宵夜，通常来说，一个葬礼得守两个晚上，非常熬人。”

▼文洋的团队固定成员有7人，年纪最大的60岁，最小的41岁。

合伙人张宏曦师傅来自金山文智，家里三代都是给人修建墓碑的。在组建公司之前，他已经操办过500多台葬礼。文洋岳父去世时，正是张宏曦给他家做的墓碑。让文洋没想到的是，张师傅并不是简单地做笔生意，每年清明前后还会帮主人家把坟头的杂草清除，有时还帮忙种树。这些事他几乎分文不取，都是当作行善积德的事来做，这让文洋感到温暖，同时也看到了这一行蕴藏的商机。

团队中有4人来自原云南金沙江林业工程公司，有20年多的从业经验，为人热情、办事上心。即使师傅们家里的条件不错，但他们仍乐于做这样的事，每办好一台事他们都有成就感。“办好了，主人家满意，大家认可，我们也开心。”这也是几位从业多年的师傅一直孜孜不倦的主要原因。虽然这行在别人眼里有忌讳，大多都敬而远之，但在文洋心里，这是为主人家排忧解难的行当，还能行善积德，是利人利己的好事。

今年1月，文洋帮忙办了一台喜丧，老人家住东界河，103岁去世，现场贴着红对联，发红孝布和红寿碗，满眼的鲜红色。入行之初，文洋立下承诺，遇到百岁老人，服务费全免。当天团队7人都去了现场，服务费愣是一分没收。“毕竟这样的事情也难遇到，像干了20多年的师傅，遇到这种白事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97、98岁的多，但百岁老人很少。”

文洋有个账本，每办完一台事都会做记录，同时写下逝者的忌日和家属电话，每月查看一次。到了一年斋期，文洋给主人家打电话问候，并送上对联。有的人接到文洋的电话很意外，“你们只帮我们办了一次事，没想到还记得我们。”有的人甚至接到电话就哭了，“我们家很多亲戚都已经记不得了，没想到你还放在心上……”毕竟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一年时间，文洋办了将近70台葬礼。“有不少是癌症，也有抑郁症。”

逝者是家里的独生女，大学毕业，因长期生病，33岁离世。布置礼堂、火化、出殡、下葬，每个环节文洋都在现场。他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送灵的路上，雨声甚至盖过了哭声。

逝者的父母对流程没有任何要求，或许早已无力去要求更多细节。看到这样无助的老人，加上情况特殊，文洋决定免去所有服务费。作为父母，文洋无法想象老人们的悲痛，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减少一点他们的痛苦。老人家也很感激文洋作为老板亲力亲为，下着大雨还帮忙打点一切，执意付费。

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谁给老两口送终？想到这儿，文洋打算着等事业稳定了，针对那些没有子女的老人，团队每到春节和清明节义务帮他们扫墓、祭祖，尽一点心意。有的人子女在外地没法回来的，也能给他们提供帮助。

也有极为难忘的葬礼。

逝者是一名外地医生，退休后返聘在丽江工作，由于离开突然，家属从外地匆匆赶来，一时间手足无措。虽然并不认识，但是文洋团队从头到尾陪着家属，细心打点。这几乎是他办过的最高规格的葬礼，灵堂布置得很漂亮，光是花圈就用了70多个。

为了让家属感受更好些，火化前，文洋还专门申请了一张桌子摆放逝者的遗像，灵堂处放置了两盆兰花，点好香，放好哀乐，一切打点妥当。种种细节让家属触动，办完事，对方以自己的方式再次向文洋团队表示感谢。“以心换心，我们做这些也是希望能让家属感受到，他在丽江的时候朋友对他很好，即便人不在了，也能有一份念想。”

▼离合悲欢，文洋都曾目睹。

遇到不同民族，文洋会提前问主人家按什么规矩办事，尽管民族风俗不同，但很多都要求按当地纳西族的风俗办。“像九河的白族，他们的用品不一样，要求披麻戴孝，还要栓麻绳，彝族的除了孝布还要写经幡，江边的会请东巴念经超度，上祭的习俗也各有不同。”

文洋接到最远的服务来自香格里拉。他尊重主人家的习惯，根据对方的需求定制服务，风俗有冲突的地方以主人家的意愿为主，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圆满办好。

去年4月份，有一家也是老人去世。孩子在外地，提前给文洋打电话说要帮忙，等孩子回来以后，老人才落气。因为办事细致靠谱，在老人的一年之期，对方还专门给文洋写了篇文章以示谢意。

葬礼各式各样，有热闹的，也有冷清的。有100多桌的大操大办，也有坐不满一桌人的简单告别。文洋办过最简单的一场葬礼，连送灵的过程都没有。家属尊重老人遗嘱，不设灵堂、不开追思会、不收礼钱，一切从简，早上火化完骨灰撒江里，葬礼就算结束，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葬礼是人情往来高度浓缩的场合。有人因葬礼决裂，今天人死了，明天就分家产，一家人反目成仇；有的办事的时候好好的，出钱的时候为了几百块钱吵得不行；也有恰恰相反的，以前不来往，老人去世了，因为这台事情关系又近了，又和好了。离合悲欢，文洋都曾目睹。

看得多了，文洋也感慨。“其实这些东西都带不走的，无论你多有钱，死的那天也就一平米的墓，看开点，真的没有必要那么计较。”

▼今年1月到现在，文洋帮别人操办了33个葬礼，最多的时候，一天做4家。

“‘预订’也多，有时几乎安排不过来。”周末两天，晚上又有老人不在了，他忙到凌晨4点多，中午1点又去殡仪馆忙火化的事。很多个凌晨，文洋都在忙，有时刚刚回来拿东西，电话又来了。“我现在都不印名片了，因为来要电话的人太多了，忙不过来。”

殡葬一条龙服务火爆的背后，折射的是人口老龄化、独生子女一代、城镇化发展快速等诸多问题。

据统计，2023年丽江全市常住人口125万，60岁以上人口20.5万人，占全市常住人口的16.4%；65岁及以上人口14.5万人，占全市常住人口的11.6%。与2022年相比，比重均有上升。按照国际标准，当一个国家或地区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人口总数的10%，或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人口总数的7%，即意味着这个国家或地区的人口处于老龄化社会。

从死亡人口看，2023年，丽江市死亡人口1.01万人，人口死亡率8.12‰，比上年上升0.74个千分点，人口自然增长率-0.4‰。另据相关数据统计，我国目前有近2亿独生子女，到2050年，我国的独生子女数量将突破3亿。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留下的人永远被困在这潮湿当中，是清晨空荡的厨房，是晚归漆黑的窗，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骤雨。而像文洋这样的殡葬从业者所做的，就是手把手地教会更多人，如何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体面地告别。

而这，也是每个人无可避免的人生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