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红
戏楼破旧不堪,在垂垂暮年中延喘,头顶的白云蓝天与它无关,周围的活色生香与它无缘。
我再一次站在小学母校旧址前,被合并的学校,一半成了村办的幸福院,另一部分被红砖墙圈住,天蓝色活动板厂房赫然闪出,和旧戏楼有些格格不入,让人不由心生感慨。作为当年母校“地标”的戏楼,已拆掉了一半,蜷缩一隅,任岁月凋零。
戏楼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校园正中位置,背对校门,把学校一分为二。在我们眼里,戏楼占地面积大,建筑工艺讲究,建的最早最壮观,用如今的话说是学校的地标建筑一点也不为过。
戏楼坐东面西,砖木结构,人字形坡顶,青蓝细瓦罩面。中国古建筑的对称在戏楼上自如挥洒:楼脊两端鸱吻翘首欲飞东西相对;门窗檩梁南呼北应,这边一溜滴水青瓦波浪一样在屋檐跳跃,那边被野生蓬蒿拖住尾巴的檐瓦也要努力舞出同样的节奏;这排几个砖箍的拱形窗洞,那排必定相同规格的窗户照应;戏楼笔直的檩椽、滚圆的雕梁,孪生兄弟一样坚守在大梁两侧,难免思接千载,情动辞发。戏楼楼台一米多高,进深十多米,一堵胡基裹泥的隔墙把戏楼分成前台和后台两部分。时光剥落了猩红漆木门木窗木台柱,凹蚀了墙基青砖,风雨中的戏楼因岁月的打磨而沧桑。
霜降的日子正值农闲,学校请来村里的两名木匠修理课桌课椅。中年的重和另一年轻的木
匠在戏楼的西北角扎起了家当,凿铆嘣嘣,锯木呜呜,有唱有和,此起彼落。我们喜欢看重推刨子,刨子在木板上踩着节拍滑行,嗤——嗤——嗤,像除夕夜空火花飞溅的烟花。方正的槽口里吐出薄如蝉翼的木花,打着卷儿滚落在脚下,乖巧地挤成一团。一块块糙面毛边的木板,在重手里变得滑如绸平如镜。周围的生铁盆里,火苗呼呼,蓝焰闪烁,几节老杨树根发出炸裂的闷响,暖烘烘的。我们围成一圈,手蜷棉袄袖筒,好奇的脖颈伸得老长。重说,谁来犁个地,有洋糖吃。缺衣短穿年月,我们那里几乎所有的稀罕物都要被敬之为洋,比如火柴叫洋火,土豆称洋芋。而所谓犁地就是四肢着地,头虚抵地面,动物一样爬行。难以抵挡洋糖的诱惑,几个男生跃跃欲试,最幸运的是班上的屯升,如愿以偿得到了奖赏,稚嫩的哄笑声中不乏羡慕的目光。后来,一看到屯升,重总少不了一句,屯升,犁个地!再后来,重拿的洋糖再多,屯升也不会犁地了。
戏楼对面的学校操场,这里不乏师生球赛时惊心动魄的精彩瞬间,更有儿童节举校共庆的欢乐时光。
其实最难忘的还是解放军冬季拉练。一队红五星红领章、一身草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在寒假悄然入住了校园,他们在学校小白杨林西边埋锅造饭,在操场上操练,在戏楼打地铺宿营。那时小雨隔三差五飘落,空气阴冷潮湿,学校起初把课桌拼成临时木板床解决官兵住宿,被婉言谢绝,据说是部队有纪律,不愿打扰老百姓。
几缕炊烟缓缓升空,雄浑的军号响起,戏楼的清晨苏醒了,寂静的校园里,整齐的脚步、冲霄的口号氤氲着军营的虎虎生机。我们不少学生一得空就来学校围观,满眼崇拜和羡慕。开学的那天,解放军拉练结束,戏楼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小树林的几孔灶窝也被填平,一切都悄然恢复原状。自发欢送子弟兵的一百多名师生,送出校门送出村子,送到村外东边的桥头,直到视线模糊了解放军官兵挥舞的长臂,才收住恋恋不舍的脚步。
七十年的老戏楼,风雨中早已完成了使命。虽舞台上常年少有大戏上演,但它见证着生活,收藏了岁月,让生命的那一段更丰满、更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