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各类教育话题，倪闽景总是滔滔不绝。平时，他发表文章、接受采访，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上海市委会副主委，他在全国两会期间也积极发声，对于媒体抛出的热点问题来者不拒。

倪闽景当过物理老师、中学校长，曾担任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对一线教学和地方教育管理都颇有经验。在南都的专访中，倪闽景谈起对“双减”下一步的判断，他认为全社会需要一次教育启蒙，改变“如果考不上好大学，将来就完了”的认识误区。

倪闽景还多次谈到科创教育的重要性，他提出，在国家日益重视科技创新的当下，教育系统应当做出改变，只认分数的教育模式不利于拔尖创新人才的培养。

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上海市委会副主委倪闽景。

谈“双减”下一步

要改变社会对教育的理解，分数和学历不能决定人生

南都：怎么评价“双减”改革一年多来的成效？建议“双减”下一步把着力点放在哪？

倪闽景：我认为“双减”这一年多的成效是非常大的，主要体现在校外学科培训行业得到了大力度的治理和规范，尽管出现一些隐形变异的培训，但总体成效明显。

下一步，我认为我们需要一次全社会的教育启蒙，厘清一些问题：到底什么是教育？孩子将来成长的关键点在哪里？

我认为现在家长有一个非常大的认识误区，觉得孩子如果考不上好大学，将来就完了。如果老师、家长的这个观念不改变，那么“双减”下一步将很难推进。

南都：“考上好大学就前途光明”的观念错在哪里？

倪闽景：大家认为一个学生考上好的大学后，将来工作好，收入高，他可能就拥有了比较成功和幸福的人生。从现象上看，这个逻辑没问题，但其实这是一个错觉。

一个人为什么能获得成功和幸福？是因为他有专注力和良好的人际关系，有遇到困难不放弃的韧性，有健康的价值观等，这是核心原因。如果一个孩子具备了这些素质，无论将来他是否考上了所谓的好大学，他成功的几率都是很大的，就像一些运动员、企业家，他的学历不一定光鲜，但我们不能否认他的成就。

为什么家长容易误解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呢？因为如果一个学生有了上面所说的这些能力，那他很有可能会考上好大学，将来也能过得不错。但考上好大学，绝对不等于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从上海的学籍管理工作看，每年上海都有大学生会退学。把学历和能力画等号，这是很多人对教育的误解。

南都：那我们应该如何正确理解教育？

倪闽景：有一个问题大家应该明白，不管中考、高考或其他考试，都只是一个“脚手架”，一种考察知识掌握程度的工具，通过这个形式，我们激励一个孩子掌握知识、形成素养，考试得多少分其实并不重要。

教育的价值和功能在于让孩子得到发展，而不是选拔成绩好的学生。比如说，一个孩子考试只得了50分，老师、同学、家长一起帮助他、鼓励他，他进步到80分，在这个过程中，他克服了压力，并发现努力能够带来改变，这就是教育的价值所在。

国家一直在强调，教育的核心是育人，但一到操作层面，往往只看分数，看不到其他了。现实中，成绩差的孩子可能被嫌弃，孩子会产生很大的心理压力，家长也跟着焦虑，我们应该给这些孩子更多的关心。

南都：怎么改变只看分数的评价标准？

倪闽景：“双减”需要标本兼治，根本上需要改变老师、家长对教育的理解，我们需要发出更多的声音，然后形成共识。

“双减”不是不让学生努力奋斗了，社会在发展和改变，我们应该看到，年轻一代今后会更倾向于做自己喜欢的事。现在已经出现一些情况，孩子被逼过头，心理健康出问题了，家长后悔莫及。

从社会发展的规律看，一旦进入小康阶段以后，会涌现出一大批年轻人，他们只想自由地从事自己所喜欢的事情，我们没办法也不应该用唯一的标准——分数来衡量他们。教育应该适应社会发展的变化，否则我们迟早要栽跟头的。

重庆市朝阳中学学生参观航空航天展品，感受科技的魅力，了解前沿科技发展成果。 新华社发

谈科创教育

满分学生不一定是创新人才，教育系统要能够容错

南都：今年全国两会，国家科技体制顶层设计有了大动作，重组科技部、组建中央科技委员会。你今年的一份提案，也是关注如何系统提升青少年科创教育质量。

倪闽景：我觉得现在是加强科创教育的最好时机，“双减”后应该做好科学教育的加法。

毫无疑问，中国现在亟须拔尖创新人才，但我们总觉得拔尖创新人才是天选之人，这并不正确，一个智力正常的孩子也有机会成为顶尖的科学家。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爱因斯坦小时候甚至被认为是个反应慢的“笨小孩”。

还有一点不能忽视，学生的科学兴趣和能力是童子功，如果一个孩子在高中毕业前没有形成对于科学学习的基本能力，那么很难在以后的学习生涯中形成科学探究能力。因此，家长、学校要有意识地引导和培养青少年对科学的兴趣。

南都：如何引导孩子对科学产生兴趣？学校教育要做出哪些调整？

倪闽景：我们学校应该改变理科教育的教学内容和方式，科创素养培育需要手脑并用，只靠听、看、说，不可能培育出真正的科创能力。

我建议学校加大实验室的建设，从培养科创素养的角度看，做一百道题可能不如做一个实验有效，因为做实验是一个开放的过程，需要孩子学会观察、根据不同的情况调整。在今年的提案中，我建议全覆盖推动中小学校建设有特色的科学探究创新实验室，并推动STEM理念在科学、数学课程当中的应用。

教育系统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要能够容错。创新的本质是多样化的大脑，创新人才有个特点，他的想法与众不同，从某种程度讲，考50分的学生也有可能比考100分的学生更容易成为拔尖创新人才。然而，在现有的选拔机制下，我们把满分、高分学生筛选出来了，那些有潜能的孩子，甚至没有机会进入科创的环境中。

我印象很深的是，201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丁肇中在复旦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曾说过一句话：“我几乎认识每一位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中间几乎没有一个考第一名的。”这说明做题和科创不是一回事。

学校和老师应该有这样的意识，现在看起来普通的孩子，将来可能会成为拔尖创新人才，关键是有没有给他机会。学校应该保护好每个孩子的个性，老师不能只喜欢考试考得好的学生，对那些考试不好的学生，也要看到他的闪光点。

南都：为激发孩子对科学的热情，家长可以做些什么？

倪闽景：孩子的科创素养可以从小就开始培养。比如给孩子选择玩具，可以选择积木等结构性玩具，锻炼孩子的逻辑思维能力、空间感；除了给孩子讲童话故事，还可以带他们看科学绘本。

很多人认为，女孩的逻辑思维能力不行，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们只是没有得到合适的培养，我希望女孩儿的家长不要只给她买洋娃娃，也可以买小汽车和积木。

在家庭生活中，还有很多场景可以激发孩子对科学的兴趣，家长一定不要只让孩子做题，把其他一切都包办了。就算削铅笔这样的小事，也是孩子动手的机会，怎么削好一支铅笔，需要孩子动脑琢磨一下。还有一些家务劳动，也可以让孩子当做有趣的生活实验。家长不能剥夺孩子在生活中做各种尝试的机会。

比较遗憾的是，我们国家现在高质量的科学绘本不多，所以我在提案里建议，可以组织力量每年推出100本高质量科普绘本。我还建议国有科技场馆对18岁以下青少年免费开放，并开展“让每一个孩子身边都有科学家计划”，组建科学家志愿走进校园。

南都：今年大热的人工智能工具ChatGPT讲对现代教育带来哪些挑战？

倪闽景：挑战是很大的，ChatGPT是一种新的知识工具，现在我们通过书本、互联网来获取知识，以后则可以通过人工智能工具。ChatGPT将来可以取代很多工作，也会带来新的工作，如果我们的教育还停留在刷题、拿高分的模式，培养出的人会很难适应将来，因为人做题不可能做得过机器。

将来，社会需要能够使用好ChatGPT的人，比如机器生成一张设计图，你能判断出美丑吗？能准确地告知机器怎么修改吗？你能看出机器生成的文章逻辑是否正确吗？这些能力都是需要从小培养的。

我认为科技的迭代，对基础教育的影响不如大学那么明显。尽管学习的内容和方式改变了，但学习的本质、塑造大脑的过程，都不会改变。

南都两会报道组出品

策划：程姝雯 潘珊菊 蒋琳

统筹：梁建忠

采写：南都记者 宋凌燕 黄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