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石板路
文/蔡晓舟
看得出,被600多年风雨磨砺的石板路,依然不肯褪下老辣的年龄色彩。2146块石板,如同一根根大地之躯的肋骨,撑起了南依长江、北靠黄海,傲居海门版图千年的余东老镇脊梁。
石板路中凡叫石板的,只需偱着它们特有的条形码,即可顺藤摸瓜找到当年因缘际会的出处,若假以时日,也许还能读出她们坚硬的心事。
生性宽容的石板路,打着斑斓的底色,不忘为岁月枯荣和生命悸动留白。这个白,说穿了就是一条条黑乎乎、大咧咧、肩并肩的隙缝。这是石板路在删繁就简的重组后,为躲避梦中痉挛而留下的虚无羽翼。
十几年前,我曾和儿子来过一次古镇。当时的印象正好和今天的修旧如新,形成鲜明对比:一种断壁残垣的鳞次栉比,一块块条形石板横亘在屋檐下空惘的南北水道上,犹如一条打洞吞泥、披着坚硬盔甲的巨形蟒蛇。这时,冷清和肃杀的词语乘虚而入,第一时间击中心灵。整条老街,就像一幅缺少水份画就的水墨,在脑海时现时隐、若浅若深。
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信国公汤和奉朱元璋命令在余东大兴土木,开筑新城。并以伍子胥造城为范:相土尝水,立城郭,设守备,实仓禀,治兵库。
为省却构筑城墙之苦,汤和召集办公会议,决定先开凿一条宽八丈、深二丈五尺的长方形环城河。又在城河四周筑镇海、三义、火神、真武四座谯楼及水关数道。东北之楼,可瞰黄海白帆鸥影。西南之楼,可观长江黄浪翻滚。尔后,城内城外又建十庙、五牌坊。至此,小城标配所需的楼、堂、馆、所、会、院一应俱全,连救火队都有了。接下来就是铺路、造桥、立房、筑灶、打井。不大不小的一座城,单井就一口气打了二百多眼,方的、圆的、八角的都有。井砖,要用就用特制的带弧形呈弯曲状的那种官窑正品井砖。一时间,城内取水、抬水、挑水,车水马龙。吊桶碰井台、扁担响吱嘎、号子哎幺嗨,场面甚是热闹。
余东城,在江涛海浪的合奏声中逐渐壮大。此时的城廓,仿若一张被图文撑满天头地脚及页边的长方形字纸。整座城池,四周被大小庙宇相围,终日香烟缭绕。石板路两旁建筑,无不曲径回廊、斗拱垛架、楼阁飞檐。远远望去,紫的樱桃、绿的芭蕉,黄花红蓼 、青丝细柳。街边依次排列着:张义记客栈、郭氏银楼、张姓私塾、震丰恒布庄、鑫记秤店、陈记铜匠铺、老江画相馆以及丹阳人的茶食、山东人的馒头、江西人的瓷陶和广东人的竹器等商号店铺。民居中有名望的数江村庭院、崔桐探花府、武进士府第、还有司马第、张文元、张兰轩等秀才家宅。不规则的街弄像蛛网一样,这里扯出盐店、粮行、油坊相粘的二团弄、天河巷,那里又牵出酒家、茶楼、染坊和澡堂毗连的堂子弄、十八弯。
一条有气魄、压得住的石板路,如河曲蜿蜒,流水潺潺。这时,谁家若有闺秀出行,一袭靛蓝旗袍、一把粉红油纸伞,足可让整条石板街生动起来。
酒肆流觞,杏旗招展。
余东的城河之水,宛若新启封的米酒清澈无垢。时光老人从嘉靖年间一直喝到清末,又从清末喝到现在。甘甜、苦涩,苦涩、甘甜反复如沧海桑田。而今,时光的海潮远去,具代表性的沧桑史还在石板上刻着。几场大火,当时没有殃及石板路,反而增加了时间的温度。一座有年岁的望江楼,早已被年岁虚化,化成雨、化成风、化成越来越迷糊的记忆。
此刻,唯有高悬城门的“凤城”二字,不惧风雨,纹丝不动地刻印在人们的记忆潮头。那么,问题来了,当初为何不叫麒麟城、狮子城而偏是凤城呢?
不知何时起,城池状如凤凰的说法,在我狭窄的印象天空摇摇欲坠,又不知何日起,一只镀着古铜的凤凰正在仰望的想象维度升空翱翔。有了思考的前缀,那就不妨先拿“凤城’的来由说事。
总想,聪明的余东古人不至于要凤得凤,就用一个牵强的说法,去命名一座军事要塞和江边重镇吧。好在余东之西还有余中老弟和余西妹妹,这里,不妨先让余西妹妹来几句旁白。
余西,无论建制、建镇都比余东略晚。范仲淹当年集泰、通兵夫4万,筑悍海堰,堰长143里又136丈,外盐内稼,史称范公堤。若干年后海门知县沈起(字兴宗),自吕四场至余西,筑堤70里与范公堤相接。两堤连接点在余西场东北方向,正是古海漕“龙游沟”的北端也是范公堤的最南段。由此,龙游沟便牵引出余西为龙城之说。假如,这一说法成立,单就称谓来说,余西反倒比余东早一些。当时,若西有龙城,东有鹤城(吕四),那么,余东叫凤城还会远吗。
另,余东城直线距离往西北约四五十公里处,有个无名小镇,相传三国时,囤戍的东吴大司马吕岱为防海潮入侵,筑有一丁字形堰堤而得名丁堰镇。又因城乡接合部有一巨形土墩,常有凤凰栖息,所以丁堰镇也曾一度搭车,称为凤凰镇。
余东镇也有几处躲避海潮和江潮的潮墩。余东的潮墩高数米,一墩两用,大潮时用来紧急避险,平时又作倭冦来犯时报警之用。白天施烟放炮、晚上举火示警。可能吧,因为硫磺、硝烟味重了点,凤凰不肯落脚。
大约在余东镇的中轴线略偏东一点,有一河,名海界河。当时河上架有木桥一座,但架成没多久,即被一场大潮冲毁。后当地改建石拱桥,因凤凰频频来此栖息而得名凤凰桥。不知凤凰置“良禽择木而栖”的传统于不顾,而一改秉性在石桥上小憩,还是这方圆几十里,本就是百鸟朝凤的凤凰窝。
古时有凤好像不稀罕。《大荒西经》云:“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证类本草》又曰:“渚天国食凤卵,如土人食鸡蛋也”。公元前1600年的商周,有一天,商王见有凤从东南方远翔而来,忙令手下一个叫鸣的办公室主任,用网围捕,就在丙辰这天,竟连获五只。至宋代时,凤髓仍列八珍之一,供人食用。时过境迁,现在的凤凰,早已演化成为由多种鸟兽复合而成的神鸟。嗟呼。
凤凰从普通瑞鸟到神化、膜拜为飞龙之子,一定经历了非凡的时空涅槃。
明代海门籍大臣崔桐,字来凤,号东洲,余东人。明正德十一年入第探花,余东人皆称崔状元,后官拜翰林院编修、太仆寺少卿、礼部右侍郎、督学副使、福建参政、浙江副使等职。
崔桐对亲取“来凤”之字,作为对自己二十岁的成人贺礼,一直颇为得意。适逢出门旅游题诗,总不忘自己身是凤凰鸟:“是处瑶宫敞,随山羽客栖。”
崔桐,扬名于余东建城之后,但地方政府是否为提升小城声望,也取名人之“字”打名人牌,将余东城改为“凤城”不得而知。但崔探花其号“东洲”,一直作为海门地理标志沿用至今,并常见于历史的残编断简,倒是不争事实。
紫气氤氲,空朦中传来法光寺的阵阵经声。
经声相伴的石板路,更应有岁月的跫音相随。
从古到今,这条石板路曾烙下多少名人脚印,古镇人并不刻意去记,历史在沧桑中睡过觉,只有石板路醒着,而石板路也有断片时光。
被世人称作大诗人的隋炀帝杨广,在二下扬州时,曾携宫女、妃子、大臣乘龙船一路扬帆,前往当时的长江入海处,也就是余东前身的余庆场家门口,行观光旅游之事。这天,海上正值涨潮,远处的一座沙屿在浪尖上若现若隐。此刻的杨广心想,要是在烟波浩渺的海上沙洲建一座高高的望海楼,用来抒发自己的枭雄壮志,那该有多好啊,或者来一段村野的石板路也行。然而,放目八荒,皆草木阵列、野鸟低飞。周遭哪有像样的墟镇可觅,更谈何石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事虽有唐代诗人元结《闵荒诗》作证,但涉及沧海中溯洄,无人能忆,唉,逝水不可追。
1054年初秋,王安石造访海门,拜会时任知县沈兴宗。此行目的,主要为推行商鞅变法后的又一次政治大变革,而前来蹲点摸索农水方面经验,以便更好地制订、推行《水利法》。王安石在海门半年多时间,专门考察了农田水利,还替事务繁忙的“沈县长”写下了《海门知事沈侯兴修水利记》。当时,王安石是否到访过余东,只因时光之水不能倒流,问古镇,古镇无人知晓,问老街,老街回了个寂寞。就连王安石的来海之事,也由进士崔桐事后追记。
同样,文天祥、龚自珍也曾隔山跨海地打马来过,虽有三言两句的诗文词赋提及,但只因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石板路一声叹息:记不得了。
或许,这都是时间的错,不说也罢。
一块表面沉静的石板,不知是心思太重、还是负重太久,执意要给过去的自己来个一分为二的呐喊。却裂而不断,但把古镇人善良的内心显露无遗:“小心断石”。粉笔字写不上湿润的顽石,只好写在怜悯的窗页上。
石板路,小镇兴衰的见证者,更是一串历史的册页,然而这些册页只能用脚步丈量,不能双手去翻阅。但在前几年,还是被人翻过一次。终日流淌的时间风尘,一旦有了足够积淀就停滞不前了。于是,政府出钱、百姓出力,石板街就在这次合久必分的重组中获得了新生。
一位常引古镇为骄傲的丁姓朋友,从石板路藏匿了五六百年历史韵脚的淤泥中,捡获几片古瓷开始,突然引发了探究的好奇。旋即以竹林为篱,把一堆堆亲历“逝者如逝夫”的烂泥,雪藏院中。
朋友的竹林,漏云筛雨、清幽恬静。若有花开,一定能听得见花骨朵次第开放的窸窣之声。一只机敏小巧的棕背伯劳,以轨迹不明的弧线在竹枝之间跳跃,一转眼成为摇曳影子。据说,竹林的某处埋着几件色料稳健、釉面青亮、纹饰自然、满眼岁月包浆的瓷器,然,不知何年何时才能一睹其芳容。但这里确是个曲径通幽之处,不假。
朋友庆宏,颇像一个不反对古典审美的浪漫主义者,有拜伦的风格。他说:曾做过一个梦,梦见竹园下面是个地下宫殿,而他是宫殿的消遥王,天天身处曲水流觞中,听收音机中飘逸而出的京剧、听杨乃武和小白菜、听竹林七贤。呵呵,几支修竹帮他撑起了好梦的框架,让他兴奋了一阵。
声线宏亮的京腔,从不远处一页古色古香的窗牖中悠悠飘出。这应是小镇居民姜锦春的原唱嗓音,颇具儒雅之相的姜老爷子,其有板有眼的慷慨唱腔,在石板街上是出了名的,他戴着父母遗传的脸谱,一招一式间唱出了老街的底蕴、唱出了这一代人的精气神。凡去过石板街的人,或许都享受地听过几句。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寻思他如何改弦易调地从通东号子的节律里,突围到二胡、三弦、铜锣、皮鼓的西皮唱腔中,还出县、出市拿过大奖呢?是为情所迫,还是一旦寄情于光阴,他就是半掩的山门,来者不拒。曾几何时,我面对弯弯绕绕的石板路概叹:假如,这条无人吟唱岁月、无人吟唱四季、无人吟唱晨昏的石板街,哪还叫老街吗。
行走在古朴厚重的石板街,假若遇见原住民结伴而行,他们中间相拥的必为长者或是小镇来客,这是千年小镇流传的礼仪。
从一处窄小的十字街口,再往北一点,应该就是被运盐河相拥五百多年的武进士府第,也就是嘉靖年间武进士姜锦球的第二十二代后裔姜志远的家宅了。姜老先生现年九十,身高一米八九,和善、健谈,硬朗的身骨颇有武进士遗风。
姜家祖籍河南新乡,应和姜子牙同籍。北宋末年,为避兵火,部分新乡的姜姓先祖,随中原黄河流域的任姓、季姓、李姓等众姓,携家谱、背典籍,肩挑车推地带着祖宗骨殖和全家老小,风雨兼程一路南迁。元末明初,又从镇江的句容经常熟北渡至余东各地。姜锦球,从小随父弄刀使枪。十八般兵器的刀、枪、剑、戟、斧、钺、钩、鞭、叉、锏、锤、镋、棍、戈、槊、棒、矛、耙耍得人眼花缭乱。因弓战、策论精通,中武进士,属严嵩部下。嘉靖二十一年(1542)严嵩入阁,弄权跋扈、诬陷同僚。姜锦球因追随于严嵩左右,最终逃不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千古咒语,而备受诟病,只好弃官归隐。
是年。倭冦屡犯通州盐场数十次,又侵吕四、余东、余中、余西诸场。按理说,文人荟萃的小镇,必定弥漫着阴柔之气。而深居简出的姜锦球,常率守城军民、灶丁、乡勇出城迎敌。并不顾其年事已高,亲手与短袖弯刀之冦厮杀。每逢凯旋、小镇沸腾,乡人夹道、锣鼓开鸣。从此,左邻右舍时见年少青壮之辈前往进士府第,拜师学艺。一时让悬挂圣旨匾额的姜宅,风光无限。
姜姓,源自神农氏炎帝,因炎帝生于宝鸡姜水而得其姓。姜子牙为炎帝后裔,足智多谋、未卜先知,曾辅周武王灭商建周。李白《梁甫吟》有诗曰: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眼前侃侃而谈的姜志远,坚称姜太公是他们的始祖,从姜家雕花大门不挂门神,只贴传颂太公的门对,即可管窥其认宗归祖的迫切:“渭滨世泽长,天水家声远”。姜志远十年前还是八十岁大寿的时候,就有好友手书的龙飞凤舞之对:“渭水一竿闲试钓,老翁八十话首乌”。看得出,姜家人对三千年前曾辅佐武王建立周朝的同宗帝师,那种自豪感和归属感,似乎并不亚于远祖武进士姜锦球。
姜水、渭水的一滴血脉,从泾渭分明的叙述,终于抒情为烟雨柳岸的运盐河上一朵微妙浪花。燕子南飞,还有燕归来,树叶掉了,春天一到就会展新叶。然而,一瓢从久远泼向久远的皇水,流就流了,风吹云散。
说起余东石板路,而不说其后环绕的运盐河,很有绕不过去的感觉。犹如说运盐河不说架锅燃薪、煮海为盐的盐灶一样。其实,作为水上盐道的运盐河只是泛称,取法有点类似泰州的卤丁河。唐大历年间(766-779),黜徙副使李承为江、浙、鲁三省巡按在余庆寨(余东)治水。但见一场罕见的狂潮飓涛之后,海堰之下皆是白花花的盐晶,一品一尝甚是鲜美,李承者当即命人架灶煮盐,所以余东也称“李灶”。一条用泓沟、流漕、港汊改造而来的运盐河随即应运而生。现在看来,这条把盐民的汗水结晶,用一条条小船装载到千家万户灶头的运盐河,更是一条懂得百姓甘苦生活的沧桑之河。
盐铺林立、文脉贯通的余东古镇,铺翠叠花、疏朗清秀。几个挑夫,常把石板路比作天空和水,把自己比作行云流水的鸟和鱼。石板路给人以曼延想象,而它的平坦,没有阶梯、没有崎岖和荆棘,更是理由和依据。但石板路依然有山的况味,常有肩扛锄头的“山民”横街穿过,路旁有梯田一样高高低低的青砖灰瓦民居。山风一样轻拂的穿堂风,不疾不徐,无论朝代、无论节令、无论现实和虚幻、无论你我来或不来,都照吹不误。或许,那个端坐在红灯笼下默诵佛经的老太就这样被一点点吹老的。
石板路的石板,自从与母体分离后,度过了高度降低的漫长阵痛期,裸露在外的斑驳肌理,经过风吹雨淋后逾加清晰。它们集体地穿越在茫茫人世,记下了老街的无数生命履痕和远行轨迹,吸附了似水流年的锅碗瓢盆交响。飘逸的炊烟,还在石板路掩盖的潮音里,完成了雄壮与温婉对比、顽强和柔弱互补。
一棵点缀在石径中的黛绿色车前草,被昨夜雨露轻击,在一丛丛苔藓的凝眸睇视中,残破的勺状叶片依然经脉舒展。水至深则碧,草至情而绿。小草的执著是否为石板路感动,在石板路的语焉不详里,小草一不小心成为代言。
举首。南街的天空帷幔,正由蓝天白云向霞光万丈切换。
望远。当年的“来凤”,已渡过500多年的时间之劫,拒绝孤独和忧伤,依然翱翔在城池之上,并在不知不觉中,大隐隐于市的化境。
作者简介
蔡晓舟
蔡晓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学》《星星》《扬子江》《诗探索》《乡土》《江苏作家》《江苏诗歌地理》《文艺天地》《青年文学家》《新世纪文学选刊》《中国副刊》《江苏方志》《翠苑》《太湖》《三角洲》《人民日报》《甘肃日报》《华兴时报》《新民晚报》《扬子晚报》《江南时报》《伊梨日报》《宜兴日报》《南通日报》著诗集《风吹芦荻》《心事》。
编辑:秦非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