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首届中小学语文教师“杏坛杯”写作大赛散文类三等奖作品

文|蒙山樵夫

已记不得从教的第一节课是怎么走上讲台的。孩子们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新教师——我，这是我的第一节课。几十双眼睛聚在我身，曾经的信心百倍烟消云散，我开始紧张了。课下反复演练、已然胸有成竹的我手足无措了。炎热、心慌、手心出汗、脚底木麻，汗水如同小溪源源不断地流淌在脸上、脊背上，湿透在衣裤上。讲台下的孩子，像极了父亲田里的玉米，郁郁葱葱，临风飘举。孩子们看着我笑，我看着孩子们笑。孩子们笑容里是期待、是喜欢，我的笑容里有紧张、有尴尬、有忐忑不安。就像来了一阵风，把我十几个小时的备课刮走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卡壳了，语无伦次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知讲什么了。那个窘态，我都想跑出教室。那个时候我们的办公都没有风扇，教室的空气就是热浪，瞬间凝滞了，我突然冒出了一句，给孩子们说：你们知道朦胧诗吗？我给大家先背一首诗吧？于是，我给孩子们朗诵了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

没想到，大学喜欢读的诗歌救了我。几个句子，安抚了我紧张的心。我的心沉稳了，不知哪里来的激情，我的朗读灌满了整个教室，给了我底气。孩子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窗外，有老师在门口听，接着有邻班自习的孩子也来听。孩子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热闹的课堂、这样好听的诗，第一次有老师在课堂上朗诵这些他们从来没听过的诗。这一首诗就成了我几乎要讲砸的这节课的救命稻草。我多么庆幸我从少年时代对文学的热爱啊。我的第一堂语文课，就是从这新诗的朗诵中开始的。舒婷、杨练、北岛、顾城，20世纪80年代风靡全国的诗人及他们的作品成了我讲课的内容。这些诗人的名字连同他们的诗句，被我写到黑板上，我同孩子们一起读他们的诗句。我忘记了写了半本的备课，忘记了写得工工整整的两块小黑板。我给孩子上了一节朦胧诗欣赏课。有人说，要上好从教的第一节课。为了这节课，我精心备课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查阅了大学的文学史，翻烂了教参，在没有网络，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我的备课很辛苦。第一次登台讲课，我的印象课，我恨不能把所有的本事都亮出来，让我的学生崇拜我、爱戴我。十几个小时的备课、半本备课簿、两块小黑板，都成了虚拟的摆设。精心准备的课，没有上成；毫无准备的课，却被我上得有声有色。这初为人师的第一节课，我没有讲课文，却给孩子们打开了文学的一扇窗。

初为人师，老父亲特别高兴。那一年父亲也不算太老，才59岁。父亲告诉我，要善待这些娃，当一个好先生。在父亲眼里，我是让他引以为自豪的儿子，他的儿子成了教书先生了。当上老师的我，并没有改变家庭穷困的处境。当时的工资不到一百块钱，我常常从家里带着煎饼去上班。孩子们到我宿舍，我拿起一张沂蒙烙煎饼，卷一棵大葱吃着。学生惊奇地问：老师们都在伙房吃白面馒头，老师你咋吃煎饼？“煎饼好吃啊！”孩子们看我的神情都笑了，当老师了还啃煎饼？“当了老师还跟你们一起啃煎饼不好吗？”于是，我跟孩子们都乐了。

我不好给孩子们说的是，我啃几个月的煎饼，能省下两袋白面，让我的老母亲过一个有白面的年。我的教师工作改变了父母的精神生活，他们含辛茹苦，终于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谋得一份教书先生的差事并能从公家领工资和白面了。他们在村里人面前说话也有底气了。那一年，我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刚上班第一个学期，我的父亲因病去世。我只孝敬了他三个月。回家料理完丧事，我回到学校，在宿舍里默默垂泪。我刚刚24岁，我的父亲就走了，我觉得我掉入空荡荡的黑暗里，我很难走出失去父亲的痛苦。我的这些学生，他们还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波一波地来到我的宿舍里。孩子们很懂事，在我的宿舍也没说什么，帮我整理一下书橱，打扫一下卫生，擦一擦桌子和窗子。我还是想起父亲对我的话，善待这些娃。我觉得这些孩子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是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救了痛苦中的我。不是他们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他们。

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我与我的学生相遇了。那一年，我从大学校门走出来，来到这所乡镇中学，从学生变为老师。也就从那时起，在这些孩子心里，我成了他们的老师。我就这样平平淡淡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一届届学生毕业了，一茬茬学生又来了。我读书、写作、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给孩子们搞讲座，带学生爬山踏青，办文学社组织征文、演讲、诗歌朗诵，平淡的教师工作就这样在一个乡村的学校里铺展开了。

30年前的我们，还没有摆脱孩子气。一起参加工作的伙伴心血来潮，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们去登蒙山了。孩子们实在太小，他们将小脚丫子插到自行车的大梁下，随着车轮的转动，点击脚闸，这小脚丫顶得上手指灵活。这小人儿能将自行车玩弄得服服帖帖。就凭几个年轻教师的一声招呼，几个班的孩子，就是一支自行车的大军。孩子们欢呼着、叫嚷着，一张张红扑扑的脸兴奋着。那个时候，路上除了赶路的行人，很少能遇到汽车。这些农村的娃，平时就在山岭野惯了，翻山越岭，跟猴子爬树似的。一路上，没有谁喊累。渴了，就喝蒙山泉；饿了，就吃自带的面包、鸡蛋。大家主动分吃带的东西，孩子们一个个团结在我的周围。在龟蒙顶上，我吟咏着“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诗句，孩子们拉歌、游戏。课堂被我们这些年轻教师搬到了海拔1156米的蒙山顶上。每个孩子都要讲讲爬山的见闻、感受，都要抒发一下登顶的豪情。空间的转换，内容的更新，激活了孩子的兴趣。多少年后，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可是，每每想起登山，还对我的登山课记忆犹新。这自然的课堂，开启了少年的无限想象。

我最好的年华就留在讲台，我陪伴了一届届学生的成长。曾经跟我一起工作的人，大都敢拼敢闯。几十年下来，他们都有豪车豪宅，我却什么也没有。我牵挂太多，被这太多的牵挂绊住了脚跟。我遥望远方，却羁绊于脚下；我曾有梦想，但没有胆量挣脱现实。我顾念我的学生，总觉得我离开他们。我时常担忧，别人能如同我这样爱护他们吗？于是，青春的汗水就流淌于这一茬茬学生中间。没有富贵的梦想，总也难以脱离单调窘困的生活。没住过宽敞的房子，没见过大把的钞票，在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中，品享着凡人的幸福。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我曾经也想到改变，可自己慢慢也就固守了这种单调与宁静。如同一朵雪花，虽然也是在空中洋洋洒洒，可是，飘落到地上，总也是悄无声息地融化。多少次我总想起在玉米地跟父亲挥汗锄草的情景，我的学生多么像父亲眼中可爱的玉米苗儿。我也几经更换工作岗位，从乡镇到县城，可我还是一名老师。年华渐老，青春不再，昔日的学生也都长大成人。几年前，远在厦门大学读博的学生阿俊执意邀我出去玩玩，我才想起利用休假的时间，走出去看看。没想到这一出门，我喜欢上了外出旅游。学生机场接送，陪我参观厦门大学校区，陪我乘船去鼓浪屿。当年是我带他们春游、爬山，那时我是他们的依靠。今天，他们成了我的靠山。

从那以后，到学生所在的城市旅游成了我的休假模式。去年暑假，我到东北休假。在通化玉皇山森林山地公园，正赶上大雨。学生镇镇一路搀扶着我，我们翻越一个个山头，爬了上千个台阶。在雨中，他搀我搀得特别紧，唯恐我滑到。这个我班里瘦弱的小男孩，现在是解放军某部侦察连连长，俨然成了我依靠的臂膀。我们一边走，他就一边给我讲他们训练的趣事。一路冒雨走来，没有淋漓之苦，却只有亲情、雨趣和温暖。

2016年9月，我去青岛开会。早晨，我出去跑步十多公里。回到房间洗澡时，我摔倒了，这一摔住进了医院。在青岛的学生轮流陪护我。2020年4月，新冠疫情刚有转机，我却因病住进了医院。我的学生给我诊断、治疗，手术期间，学生在手术室陪伴了主刀大夫七个小时，是他和他的同事们穿着手术室的隔离服把我抬到监护室。醒来后，病友们误认为我是首长或是重要领导，他们没有见过一个病号需要大夫来抬。得知我患病的消息，学生派代表到我住院的医院旁的宾馆等了两天，就为了了解我恢复的情况。当年都是我呵护着这些孩子们，没想到，到了今天，我成了需要孩子们照顾的病人。当年我是孩子们的依靠，今天学生成了我坚实的臂膀。

学生光伟给我发来微信告诉我，他们参与设计的AG600历经十多年首飞成功。还特别给我说：“这个项目，对于通飞，对于我们这一波一毕业就参与这个项目的年轻人，太重要了！”上网浏览网页，是一系列有关该款飞机的报道。“党中央、国务院致电祝贺AG600首飞成功”的标题，被很多媒体当作头条转发。听到学生参与的项目成功，我很自豪。我把学生给我的资料转发到微信圈，分享他们成功的喜悦。学生的这一微信，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当年报考志愿，考完之后又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有时候，反悔真的需要成本的。好在在当年那种报考程序下尚有一些补救的机会，我就带着学生到市招生办，在市招生办尚未提交上级招生部门信息之前，抢到了一个机会。面对未来的选择，一个农村孩子一脸的茫然。我说，孩子，你知道冯如吗？他是我国第一位飞机设计师。作为一位在美国的中国人，他心怀梦想，开启了中国人的航空梦想。我们国家的飞机制造现在还很落后，我们还没有自己的航空发动机。你学飞行器设计吧，我希望你这个田间长大的孩子，能把梦想写在祖国的蓝天上。这孩子很听话，他说：老师，你替我填吧。我得到了学生的授权，就替这个孩子填了西北工业大学飞行器设计专业。我的几句话，就定格了孩子一生的方向。看着他发给我的AG600的图片，看着他与他的作品合影的幸福笑容，我体验到作为一名普通老师的自豪，我将一个田间长大的孩子的梦想，托举到蓝天之上。一位小县城的普通老师、一名农家孩子，与国家航空事业紧密关联。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位幸福的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对当年这些农村娃，我也只是做了老师应该做的事情。许多年过去了，这师生情就延续为一种亲情，成为我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每当重要节日到来的时候，学生们多是微信问候、视频聊天。每到春节前后，不同时期的学生一波波聚会，我真是有点应接不暇了。但是，我心里却很幸福。

作为一位老师，就应该跟学生们在一起。应当感谢现在的互联网技术，它让天涯海角、异国他乡的学生能够随时沟通、随时交流。让我随时分享孩子们的成功与快乐。学生们结婚，都希望我去到婚礼现场证婚。让我见证他们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去分享他们的幸福。当有的学生父母过世，我更要分担孩子们的痛苦。去看望一下处于悲伤中的学生。就像当年我的父亲去世后，学生们到我的宿舍安慰我一样。

2019年末，当新冠肺炎病毒来袭的时候，我的学生有好多人投入到疫情防控工作中。有的深入社区防控，有的作为疾控人员去基层采集。更有的远赴湖北，成为援鄂医疗队的成员，成为“最美逆行者”。宅家这段日子里，我感到自豪，虽然我宅家，可我的学生成了抗疫一线的骨干力量。我真的好牵挂他们。从媒体上看到他们，我心里很欣慰。他们都很健康，都靠自己的技术和责任在抗击病毒、拯救同胞。我虽然不能为抗疫做什么事情，但是，我的学生已经成长，他们已经成为国家的脊梁，成为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想到这，我很自豪。有一个晚上，学生兴奋地告诉我，她们负责的医院已经清零。这样的喜讯，真是让人兴奋和开心。“最美逆行者”很快就要回家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从青春年华时登上讲台，已经33年。当年的学生也都走向四面八方。每每听到孩子们成功的消息，我真的特别兴奋。每每跟昔日的学生欢聚，听他们讲自己的工作，我享受着跟孩子们分享他们事业的成功和人生的成长。涉及他们的专业，我听来一头雾水。曾经，我站在讲台上是他们爱戴的老师，他们是我的学生，一双双眼睛在崇拜地听我讲课。可今天，我觉得我是他们的学生，好多时候的创作灵感是他们给的，好多的人生经验是他们启迪于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角色互换。有一点我是自信的，到今天，临界退休的年龄，我依然站在讲台，我依然像学生时代一样坚持学习，并乐此不疲。我依然保留对未知世界的探究，我依然保持天天读写的习惯。我在学生面前无愧于“老师”这一称号。

一次，有位远方的学生发来微信：老师，我们是您放飞的蒲公英；今天，已经在遥远的地方落地、发芽、扎根、开花。想起这么多学生，我也没法一一问候他们，只能写下这段文字，送去我的问候。从教以来，我陪伴了太多的孩子，电脑跳跃的每一个句子里，我都能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稚气未脱的青春脸庞。感谢山东省首届语文教师“杏坛杯”写作大赛，让我重温了往昔生活，又找回了年轻的自己。

逝水年华在文字里永恒。

致敬，我曾陪伴的一届届孩子们，你们是我放飞的蒲公英。

孩子们，谢谢你们！我的生活因你们而精彩，你们是我放飞的蒲公英，但愿你们永远拥有肥沃的土壤，永远拥有伴飞的春风。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平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平邑县教育和体育局高中语文教研员兼任平邑一中语文教师。少年时即痴恋文学，工作后移情于教书育人。教学教研30年后，重新拾笔，接续少年时文学梦想。文学老青年，创作新写手。虽手执教鞭，讲台耕耘几十年，却与名家名师头衔无缘。半百之年，为家乡代言，替亲人立传。以散见于报刊的百余篇散文和散文集《风从故乡来》，回报故乡亲人的养育之恩。

主编：一如

审核：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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