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琮严（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浙江传媒学院浙江省社会治理与传播创新研究院兼职研究员）

来源：【文章刊于《青年记者》2023年第18期】

新闻生产中的空间

“空间与时间是人类生活的根本物质向度。”[1]空间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代表其物质基础与社会意义。现代媒介技术产生之前，空间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统一于地方，空间是具体化的、经验性的。但在现代媒介技术的作用下，空间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逐渐分离，社会空间成为脱离地方的抽象化存在，成为列斐伏尔所谓的“具体的抽象”。[2]曼纽尔·卡斯特也用“地方空间”与“流动空间”的概念解释了这种变化，并且认为新媒介技术和由此形成的信息范式让“地域性解体脱离了文化、历史、地理的意义，并重新整合进功能性的网络或意象拼贴之中，导致流动空间取代了地方空间”[3]。现代媒介技术与新闻生产天然地结合在一起，因媒介技术导致的空间与地方性意义的脱离对新闻生产也带来了颠覆性的变革。新闻生产与消费在促进社会主体互动的同时，也“打碎了行为的空间模式，成为流动的交换网络”[4]。也就是说，空间的抽象化或者空间的流动对新闻生产具有解放性意义，即在去地方性意义的空间意象拼贴中，新闻生产与消费实际上变成了跨地方性关系的生产。并且由此在新闻生产中“引发了一系列的空间矛盾与空间辩证法：中心-外围、增长-消散、聚集-辐射、增殖-饱和、集中-爆发、内聚-扩张……”[5]

时间与空间作为两个根本向度始终贯穿于新闻生产中，但在以往的新闻生产和传播过程中，由于新闻市场竞争与媒介技术发展对时间的过分强调，让空间在传统的新闻生产中沦为事件发生的地点或位置这样的新闻要素，其变革性意义未被发现。在传统的新闻生产中，时间设置了新闻易碎的基因，体现了新闻快速流通背后的市场竞争，规定了新闻叙事与新闻解读的线性逻辑，这些都已经在新闻生产和消费领域内化为媒体与受众间的默契。但“物极必反”，随着媒介技术的急速发展，在“以时间压缩空间”的逻辑运作中也孕育出对“空间需求”的强力反弹。由于新媒介技术让个体在新闻生产与传播中的主体地位被赋予了技术合理性与合法性，遍在的、存在于具体空间中的个体已不再满足于有限的、内生的社会关系，开始寻求和建立跨地方的连接与互动。这对生活于全球化时代和现代媒介环境下的人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正是这种个体“空间需求”的发展凸显了新闻生产中的空间意义，成为颠覆原有新闻生产格局的根本动力。而且，个体对传播的空间需求释放又反过来刺激和引导新媒介技术的升级更新，使其更符合传播的空间逻辑运作。比如伴随个体流动性的增强，跨地区出行已经成为常态，导航的实时引导与各种App应用手机定位的实时转换，已经成为适应个体空间需求变化的媒介技术实践，而对这种跨地方信息生态系统的切换、连接与使用成为现代社会中个体社会生存和发展能力的集中体现。这种空间需求上的变化也深刻影响到了新闻生产领域，让诸如定位新闻之类的空间新闻生产成为今后新闻业需要着重努力的方向。

重组、还原与纠缠：

重构新闻生产的空间逻辑

现代媒介技术“通过对‘缺场’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了出来……场所完全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据其建构而成”[6]。因此，“不应该再把地域本身看作内在同质、有界限的地块，而应看作是‘互动的空间’”[7]。新闻生产作为现代媒介技术空间实践的重要机制，主要通过“空间重组”“空间还原”和“空间纠缠”来实现其意义与价值的增值。这也成为现代媒介技术重构新闻生产的空间逻辑。

（一）空间重组

空间的本质是关系，空间的变化反映出社会关系的变动。吉登斯将空间脱离地方视为现代性的后果，并用“脱域”的概念将这种变化的本质解释为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脱离。[8]现代媒介在吉登斯看来就是一种脱域机制，它在广泛传播信息的过程中并不需要考虑特定场景下处理信息的人或团体的特殊品质。[9]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无差别的信息传播并不代表无意义，空间摆脱地方性束缚之后的意义是在其重组中实现的，而这是由现代媒介安排和设定的。具体来说，新闻生产作为现代媒介对空间意义重置的重要话语实践，其“空间重组”主要是在预设主题的统摄下，通过对不同空间的拼接组合，以凸显清晰明确的相关性、互补性、解释性、对比性等关系特征，更好地反映主题，彰显意义。新闻生产的“空间重组”注重在强调各个空间局部意义和价值的基础上形成空间关联，进而超越经验范畴，形成对空间意义的重新建构和整体性理解。比如重大主题报道的主要方式就是对各地相关新闻的集纳编排，让报道的主题和意义通过平行空间的累积得以凸显。

（二）空间还原

新闻生产还形成了与以往“空间重组”不同的实践路径，即“空间还原”。它主要指新闻生产为适应个体跨区域流动的空间需求，以深挖地方，不断增加地方丰富性，复现地方社会生活样貌为重要指向，让新闻空间还原地方，满足个性化的空间需求。新闻生产的“空间还原”本质上是对空间地方性的还原，它与“脱域”机制相反，是空间“回嵌”地方的过程。目前，新闻生产“空间还原”的主要形态有定位新闻、平台新闻地方板块、地方网红新闻直播等。

今后，这种新闻生产的空间逻辑将基于三个方面的变化而更盛。一是伴随以空间定位、空间搜索为代表的新媒介技术的广泛应用和以“自媒体”为代表的非专业化新闻生产的兴起，地方新闻的社会生产力被激活，地方新闻的种类增加，生产量激增。二是媒体融合战略自上而下的稳步实施，让各层级制度化媒体初步完成了融合转型，制度化的地方新闻生产能力也得到较大提升。地方新闻在各层级媒体的垂直协作中得以整合推广，形成了生产与传播的整体架构。三是前文中提到的个体流动性增加导致个体为提高其社会生存和适应能力而催生的空间需求不断发展。

（三）空间纠缠

新闻生产的空间纠缠主要是指由新闻建构的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始终“以一种交叉并置的方式相互映照”[10]。具体来说，新闻生产的空间叙事始终伴随着虚拟与现实、真实与想象的矛盾纠葛。尽管新闻选择机制阻挡了部分现实元素进入新闻的空间叙事，但新闻的空间叙事总是要基于对现实空间的观照。于是，新闻的空间叙事会营造出一种空间“似真性”[11]，让受众把新闻空间叙事解读的想象性经验当做具体的、现实的生活经验加以体验。而且，这种想象性的空间经验也会反过来影响和作用于现实空间。比如一些地方通过大量的新闻报道变成了网红打卡地，人们通过新闻报道形成了对该地的印象，在实地到访后，会根据实地体验对事先形成的空间印象进行修正调整，然后通过社交媒体平台以日志、评论、跟帖、直播等方式广而告之，影响其他人对该地的空间想象和预判，进而以社会评价的方式形成对当地的现实影响。在每个个体成为新闻生产与传播主体的情况下，“空间纠缠”已经深刻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

空间重构新闻生产的维度

以空间为主线审视新闻生产，可以发现新闻生产主要从以下三个维度展开。

（一）将空间作为要素的新闻生产

“新媒介重新界定了社会‘位置’和‘地域’的概念，将体验同物质地点分离开来。”[12]于是，空间便成为与经验和体验无关的，以文字、照片、短视频、定位等多种形态呈现的指示性的地点或位置。对新闻生产而言，空间与实际体验相分离的后果就是让空间成为指示性的、碎片化的要素大量进入新闻生产与再生产。受此影响，新闻的空间生产从形式与意义两个层面产生了重要变革：从形式层面来讲，新闻生产对多种媒介表现手段的运用，让空间的表达更具奇幻色彩，不同视点的切换，不同片段的剪贴拼接，原本朴素的场景在技术与技巧的加持下呈现出耐人寻味的空间格局；从意义层面来讲，作为要素的空间经由多元主体参与的多线程新闻生产，形成了跨媒体的新闻叙事和多重阐释，并且经过不断的交叉、融合，带来了意义空间的拓展和增值。

但需要注意的是，空间的碎片化与承载意义的有限性在不同的新闻生产格局中会产生不同后果。比如在新闻专业机构垄断新闻生产的时代，碎片化空间在秩序化、规范化新闻生产中被合理地使用，发挥了积极正面的意义。但在人人都可以成为新闻生产主体的时代，碎片化的空间则有可能在混乱无序的新闻生产中沦为丧失其初始意义的符号，在各种随意拼接组合中张冠李戴，成为虚假新闻的帮凶。

（二）将空间作为权力的新闻生产

现代媒介技术将空间与地方分离，使空间以碎片化的形态进入新闻生产与再生产。在此过程中，由于碎片化空间缺少地方整体意义的参照和直接经验的印证，其意义在新闻生产与再生产中不断变化增殖，但也因此变得模糊和不确定。于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成为衡量权力关系的一个重要尺度[13]。在新闻生产中，这种权力关系主要体现为在空间叙事与解释中不同新闻生产主体间的竞争。而且，多元主体参与空间新闻生产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的紧张，让空间日益成为构筑新闻话语权的竞争性资源。比如新闻现场由多主体进驻、观察和解释，形成了不同视角、多种立场、多元观点相互碰撞，有助于增加新闻的确定性，但实际上，在一定阶段反而造成了不确定性，混淆了视听。再比如多元的新闻生产主体将其所在的空间位置、对空间关系的熟悉和了解等作为对其他新闻生产主体监督的权力资本，以助力其新闻话语权角力。

此外，将空间作为权力在新闻生产中还体现为对“中心与边缘”“总体与局部”的关系格局。“传播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让我们更加容易地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并参与其中，我们继而挑战甚至打败那些曾经控制信息流动的旧权威，创造新权威。”[14]新权威的形成对新闻生产产生了控制性影响，“使得所有空间要素和片段都臣服于这个中心的控制力量”[15]。而且，网络传播环境的变革与多主体参与也会在新闻生产中“促进这些不具任何总体化姿态的地方性叙事的广为传布” [16]。这些都构成了新闻生产空间权力格局不断重构的重要实践。

（三）将空间作为建构认同的新闻生产

空间从地方社会关系与经验体系中抽离，以碎片化的形态进入新闻生产并转换为情景片段，由于缺乏共同的意义参照和理解，“转换的每一个片段都倾向于变成一种认同危机”[17]。这种情况在人人都是新闻生产和传播主体的媒介环境下更为普遍。需要强调的是，新闻作为意识形态宣传的重要载体，承担着塑造国家认同的重要任务。塑造国家认同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在新闻生产中构筑空间认同，建立和增强新闻生产的空间规划。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空间片段在新闻生产中也蕴含着构筑认同的潜力。因此，突破空间片段意义的有限性，实现更广范围内的空间整合与意义重组，构建具有共同体意识和传统文化根源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认同与国家认同，是正确引导新闻生产与再生产的重要指向，也是我国新闻生产的一个重要维度。

此外，新闻生产在构建国家认同之外，还出现了一个新趋势，即以不断发展壮大的地方新闻多角度呈现“有意义的地方”。该趋势表面上看似乎与强调国家认同的新闻生产相对，实际上却是新闻生产“国家-地方”认同整体策略的一部分，因为国家意义的丰富性是通过地方的差异性体现的，国家认同也是以地方认同为基础的。

结  语

现代媒介技术将“时间压缩空间”的逻辑演绎到极致的后果是空间以碎片化的形态重组，形成了流动不拘且差异化的空间关系构型。这种变化与多元主体参与新闻生产的格局交织，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空间意义的断裂与衰减、空间生产秩序的混乱、空间认同的消解。因此，新闻生产的空间治理已经成为一个亟待关注和解决的现实问题。目前，“现代媒介的空间技术+地方新闻”的模式成为拯救空间意义衰竭的重要突破口，这种取向的新闻生产一定程度上让脱域空间逐渐“回嵌”地方，让地方意义日渐丰富。

此外，从国际新闻生产与传播的角度看，新闻作为意识形态与对外传播的重要载体，在复杂的地缘关系格局下，其生产与传播中面临的空间认同问题日益显著，空间话语策略已经成为国际新闻生产与传播中不可或缺的“巧实力”。而且，在全球新闻场域中，争取在最大的空间范围内获得认同，为本国发展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赢得发展机遇也已然成为各国对外新闻生产与传播的重要战略任务。因此，从构建认同的角度不断推动和引导空间意义体系的重塑将成为新闻生产与传播的内在性指向。未来，新闻生产与传播的空间逻辑将越发显现。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社会治理视角下县级媒体传播对乡村社会生态影响研究”（批准号: 20BXW085）阶段性成果】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关琮严.发现新闻：以空间为向度[J].青年记者,2023(18):3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