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杰出的指挥家捷杰耶夫的敬意。无数次地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那晚，他们比我们乐迷更能清晰地听到，捷杰耶夫指挥棒下的普罗科菲耶夫，有哪些不同凡响之处。
■ 吴玫
那晚，在东方艺术中心的音乐厅刚一坐定，就被舞台背景板上的一条横幅打蒙了。“纪念普罗科菲耶夫逝世70周年”，普罗科菲耶夫离开我们已经70年了吗？倒不是因为时光流逝得太快让人于不知不觉中生出了“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错觉，而是，这些年来总是将前苏联著名作曲家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挂在嘴边。说得多了，仿佛普罗科菲耶夫就在不远处，嘴角还挂着讥诮。
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明明是想说说他体量壮观的音乐作品的，可一旁及到作曲家的感情生活，就被莫名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便索性搁置了他的音乐而大书特书起他的绝情来。多么愚蠢的冲动啊，作曲家难道不是依凭作品说话的吗？在世界古典音乐领域的地位越来越提升的事实证明，普罗科菲耶夫绝非浪得虚名。而这么多年来一首首积累他的音乐作品的过程告诉我，早年故意与他的作品擦肩而过，实在是因为自己的聆听能力没法悦纳他那些与柴可夫斯基等前辈大相径庭的音乐语汇。
那么，在世界古典音乐领域里与德奥音乐分庭抗礼的俄罗斯民族乐派，到底凭借怎样的音乐语汇为其赢得了无可争议的地位？能列举出多条，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其旋律的歌唱性。闭目回味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胡桃夹子》《洛可可主题变奏曲》《第一钢琴协奏曲》《悲怆交响曲》等等，哪一首会从记忆中轻易消退？哪怕是作品也被公认为极具先锋性的斯特拉文斯基，因为《火鸟》和《春之祭》也早早成为我珍爱的作曲家。但要做普罗科菲耶夫的乐迷，就是难。
10月17日由闻名世界的指挥瓦莱里·捷杰耶夫率领马林斯基交响乐团于东方艺术中心举办的“纪念普罗科菲耶夫逝世70周年”音乐会，选择了作曲家的三首作品，《第一交响曲“古典”》《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和《第五交响曲》。开场曲目《第一交响曲“古典”》，正是我开始听懂普罗科菲耶夫的启蒙作品。
旋律优美得特别容易入耳之外，俄罗斯作曲家作品的另一个很有辨识度的特点，就是评论家、作曲家鲍里斯·阿萨菲耶夫所总结的，过于苦大仇深，作品中很少有快乐的元素。那么，苦大仇深何以就成了俄罗斯作曲家作品中的共同母题？从基辅罗斯到俄罗斯公国再到沙皇治下的俄罗斯，生活在一年中倒有大半处于苦寒中的俄罗斯人，始终在与苦难抗争着。只要想一想与俄罗斯古典音乐比肩而立的俄罗斯文学，我们就能体会到，苦大仇深不是俄罗斯音乐家的独门话题。
1916年，普罗科菲耶夫25岁。少时便进入由作曲家格拉祖诺夫执掌的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普罗科菲耶夫，已经掌握了相当扎实的作曲法，加之他幼年时就展露出来的极高的音乐天赋，25岁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部严肃意义上的交响曲，对普罗科菲耶夫而言已不算太早。但，他也不敢造次，以向莫扎特看齐的心态创作了《第一交响曲“古典”》。
长度为15分钟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一交响曲“古典”》，属于交响乐作品中的“小个子”，从旋律、音乐织体到结构把握上，都是一部尽量贴近18世纪古典音乐风格的作品，于是，我们听这部作品，会在某一个瞬间好像听到了莫扎特，又在某个瞬间仿佛听到了海顿，普罗科菲耶夫以此作跟上了当时古典音乐界的潮流。他创作《第一交响曲“古典”》的时候，整个古典音乐界都在反思浪漫乐派的作品已趋于滥情，音乐家们认为，古典音乐创作到了应该回到古典乐派时期，而听上去简洁明了、曲式和配器都非常平衡的《第一交响曲“古典”》，正是古典乐派的特点。这就可以理解，我们学习聆听普罗科菲耶夫为什么要从他的《第一交响曲“古典”》开始——几乎每一个乐迷爱上古典音乐，都始于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而他们，是维也纳古典乐派的扛鼎人物。
相对而言，普罗科菲耶夫赋予《第五交响曲》的乐思，就要丰厚多了。除了创作这首作品时作曲家已从初出茅庐的青年人历练成了闻名遐迩的音乐人外，这30多年也是普罗科菲耶夫个人生活最跌宕起伏的时段，其中最重大的也是对其创作带去巨大影响的变化，是他从西欧迁回了自己的祖国。这样的经历不可能不投射到他的《第五交响曲》里，这就为每一个版本都是不一样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五交响曲》，提供了扎实的底本。
那么，捷杰耶夫率领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这次在东方艺术中心演出的版本，又有什么特点呢？那晚，我的座位与捷杰耶夫仅隔着乐团的低音提琴组和大提琴组，指挥家手指的细微动作都被我一一收入眼底，更别提他在整场音乐会的表情变化了。只是，久经沙场的捷杰耶夫，纵然心中烈马奔腾也轻易不写在脸上，我听到的是紧紧跟随指挥一个音符一个音符落实普罗科菲耶夫作品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给了现场一个完成度极高的《第五交响曲》。尽管如此，那场音乐会会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那个场面实在令人难忘。
演奏完一首作品后，捷杰耶夫循例会指向乐池中的某位他认为当晚表现突出的演奏家，比如那位圆号演奏家，比如那位长笛演奏家，再比如那位双簧管演奏家……通常此时，乐队其他成员会安坐着内敛地击节称好，但是，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弦乐演奏家们，竟然侧转身体抬眼望向他们的队友，再腾出手来热烈鼓掌。他们是致敬同伴吗？不如说，他们在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杰出的指挥家捷杰耶夫的敬意。无数次地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那晚，他们比我们乐迷更能清晰地听到，捷杰耶夫指挥棒下的普罗科菲耶夫，有哪些不同凡响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