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我脑中还盘桓着一条渠道。
那时,老寨子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雨,长长短短的溪沟干涸了,大大小小的堰塘见底了,深深浅浅的沙凼枯竭了,一块块水田裂开密密麻麻的口子,秧苗快要干死了,再没有水来,就没有收成了。
“咋办呢?”人们顶着毒辣的太阳,望着垂头丧气的秧苗,长吁短叹。
“‘短’水啰。”生产队李队长召集大家来商议。
在哪里“短”水呢?周围全都是干的,哪有水可“短”?
“水是有情的,能周济天下,可滋养万物,有一颗善良的心。”李队长挥动双手,言辞激昂,“水是有义的,它流必向下,我们一定能够‘短’来水。”
李队长家里有一沓沓《人民日报》、一摞摞《红旗》,他天天都在读。他还读很多书,能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可吟“怒发冲冠,凭栏处”,他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人们对他充满期待。
“社员同志们,向沙坝水库求援!”李队长捏着一张《人民日报》,一阵专心致志地看,突然把宽大的报纸移开,露出坚定的脸。
“沙坝水库在哪里呀?”我问父亲。
“沙坝水库远在十几里的地方。”父亲告诉我。
“那里有水吗?”我又问父亲。
“那里有水,有很多水。”父亲又告诉我。
“我修过那水库呢。”祖父接过父亲的话茬告诉我,“修水库那时,你爸爸才几岁呢。”那时每天天没亮,祖父就赶着十几里路去,天黑了又摸着十几里路回来。在一条条山沟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挥着锄头、铁锤,铆着錾子、钢钎,扛着木棒、铁棍,挑着箢篼、箩篼,挖、掘、刨、凿,担、抬、背、驮,号子响彻云霄,人群熙熙攘攘。
当水库快要修好时,就只需搬走沟湾里一块巨石了。人们每天切割搬走,但始终切割不完搬走不完。人们就天天切割搬走,感到疲惫不堪。一天清晨,人们又前来,在朦胧的晨曦中却惊讶地发现,那状如小山的巨石,竟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人们望着空空如也的沟湾,感慨万千:“水库必能造福乡野!”
水库修好了,碧波荡漾,水鸟飞翔;抽水灌溉,庄稼丰茂;舟楫运输,往来顺畅。一天,人们坐船赶场置办年货,准备欢欢喜喜过新年,满满一船人正欲离岸,一婴孩突然大哭,船便暂缓驶离,在众人查看婴孩时,突然狂风大作,巨浪高卷,人们急忙离船,刚刚全部上岸,船便倾覆沉没。人们又嘘唏不已:“水库是来保护众生的!”
我感觉那水库很神秘,很想去看看。在两次擦肩而过后,第三次才目睹其尊容。
第一次,我跟父亲去大姨父家走人户,回来时走到一个叫桥亭子的地方,停下来歇气。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远远望去,看见阳光下亮晃晃一片,我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告诉我,那就是沙坝水库。哦,沙坝水库!我很想跑去看看,但我已走了十多里,有点走不动了,此时夕阳西斜,还要走十几里呢,便叹息一声,从石块上站起来,跟父亲东南而行,与那水愈走愈远。
第二次是一个大年初几,我跟堂兄去桥亭子看电影。桥亭子有一个大礼堂,可放电影。那天放的是武打片《武林志》,那时人们都陷入狂热,路再远也要追剧,我也毫不例外。看完电影,沉浸在东方旭打败俄国大力士的巨大满足中,我还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去看看那水,但此时暮霭降临,那水在薄薄烟雾中缥缈隐浮。堂兄催促:“快走!天快黑了。”我有些不舍,与那水又擦肩而过了。
真正见到那水,是在一个腊月,我随父亲去幺爷爷家过小年。幺爷爷家附近就是那水。一个比我年龄稍大的哥哥也来幺爷爷家过小年,他家就住在那水的岸边。我在他的带领下去看了那水。我跟着他一路蹦蹦跳跳,穿过沟湾,翻越坡岭,东转西拐,当面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汪碧波,烟雾浩渺,广阔无垠,水鸟翔集,盘旋环绕,追逐嬉戏。我呆立许久,直呼:“好大的大海!”
那么多的水是怎样流到一块块田土的呢?哥哥带我去看岸边的一座房子,房子里有一台簸箕那么大的黝黑机器,机器由一根双人合抱那么粗的黑亮铁管串起,铁管一头扎进水里,一头爬到山上。他告诉我,水由机器抽起,顺铁管爬到山上,又顺山上渠道放到田里土里。
“能放到十几里远的老寨子吗?”我疑惑地问。
哥哥想了想,也满脸疑惑,摇头不知……
那年天旱,当李队长想尽办法从十几里外的水库“短”水浇灌快要枯死的秧苗时,人们也像我和哥哥那样疑惑,“那么远,‘短’得来吗?”
“‘短’得来!”李队长无比坚定。
“怎么‘短’?”
“众人成渠!”李队长十分沉着。
李队长把大家分成若干组。一是抽水组,在水库边负责看护机器抽水,由李大莽带头。二是抢修组,在渠道全线补漏抢修,由石匠幺伯带头。三是驻点组,又分成若干小组,分别驻守在渠道各点,分别负责一段渠道的通畅。四是通联组,顺着渠道报告通知水流情况,由表兄田顺哥带头。
田顺哥在学校读书时酷爱长跑,学校每次比赛都展露风采,在掌声加油声中,总是昂首阔步地第一个冲刺。但从头年七月考试失败后,就唉唉叹叹,念念叨叨,终日酣睡,不出房门,口渴了,就偏偏倒倒地晃到屋后的泉水洼边,咕咚咕咚地喝一阵,然后,又歪歪斜斜地摇回来,哐当一声又倒下。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姨娘忧愁地说:“田顺被石头压着哩。”村里人人都知道,姨娘苦得很,有苦胆那么苦。
这次从水库“短”水,李队长专门找到田顺哥,请他顺着渠道通风报信。
“就是——一路长跑。”李队长诚恳地说。
“怎么长跑?”田顺哥有气无力。
“就是——跑一道道坎,跑一面面坡,跑一条条沟。”李队长比划着。
田顺哥侧耳静听,耳朵动了动。
“就是——看着水一路流下,流进我们的田地,滋润我们的秧苗。”
田顺哥看见李队长期待的眼里仿佛淌着水流,便慢慢地坐起来,吞吐深长的呵欠,动了动腿,然后,点点头,答应长跑。
他长跑的路线是:从水库边出发,上到老鹰嘴,经老爷湾、福禄沟、普莲寺、双间房、白泥巴岭岗、一大队学校,最后抵达老寨子,依顺渠道,过沟爬坎,翻山越岭。
那天一大早,大人们都“短”水去了,包括年过七旬的祖父祖母也出动了,家家都只剩小孩。我们小孩就自己料理自己。我们像往日的大人那样早早地起来,煮好早饭,煮好猪食。我们吃好早饭,喂好猪狗,就背着书包上学去。太阳从山头升起来,喜鹊在枝头喳喳地叫,路边的巴地草和黄荆丛闪着露珠。家家屋门紧闭,到处静静的。可闻田里嗤嗤的细响,像是秧苗在讨要水喝。我们对它们说:“水就要来了,就要喝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