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中，湖北省一位市委书记给我们讲述的亲历故事让人印象深刻：那年，为了按时完成征地拆迁任务，某乡镇干部得到最后一位群众口头同意后便开始推进工作，事后因为缺失书面协议被举报。当时自己是县委书记，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处分了这名干部，可还没等到他的处分影响期满，自己已调往外地。“就算我还在当地，也不一定能有重新启用‘带病干部’的勇气”，他坦言，此事也成了他一直以来的心结，感到“对不起这名干部”。
他的纠结也许是不少执纪执法者的共同心声。今年6月海南在全省范围内开展的调查问卷显示，42.5%的调查对象认为单位（部门）主要领导对落实“三个区分开来”工作重视不够。
谁来为担当者担当，是一个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
“从严没责任 容错有风险”——担当是政治品格和从政本分
“从严没责任，容错有风险”，这是采访中不少执纪执法者对记者提到的一句话，综合他们所说的“风险”，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执纪执法者怕“错容”，担心因为政策把握不准，错误地给犯错干部进行容错而被追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在对待干部的失误、错误时坚持“从严”，一律不容。
二是被容错干部“不领情”，他们担心被容错后反而容易扩大知晓范围，对自己造成不良影响，宁愿背个轻处分也不配合调查。从调研情况看，尽管不少地方倡导干部在被追责问责时，认为自己符合容错情形的，可向实施责任追究的机关提出容错申请，但应者寥寥。
三是容错的社会氛围尚未形成，有的群众认为容错是“官官相护”，是对乱作为的袒护、纵容，特别是随着网络媒体的快速发展，基层干部在有限范围内的失误错误常会发酵为网议热点，形成舆论压力，导致基层党组织在运用“三个区分开来”时往往下不了决心。
干部敢于担当作为，这既是政治品格，也是从政本分。敢不敢为担当者担当、为负责者负责、为干事者撑腰，同样考验着各级党组织的担当精神。对此，海南省三亚市纪委书记陈祥军深有感触。
2022年3月，三亚市纪委监委接到了反映大小洞天发展有限公司项目违建的问题线索。因历史原因，大小洞天景区部分土地没有权属，2009年被评为5A级旅游景区后，时任负责人杨某、孙某为给景区提升品质、增加收入，临时搭建了一个酒店和餐厅。2020年酒店和餐厅因列入违建图斑被拆除或没收，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和不良影响。调查结果显示，杨某、孙某没有从中谋取私利行为，临建酒店、餐厅为企业带来的盈利也远超造成的经济损失。
面对这起案例，陈祥军坦言，他们有过犹豫：杨某、孙某对造成的损失负领导责任，对他们严肃问责并不过分，但这样做可能不仅会让杨某、孙某感到寒心，也会让企业其他干部职工“吸取教训”，在企业发展和个人安稳面前选择后者；但如果对他们容错，不但要进一步全面考察论证，可能还面临着将来不被其他管理部门认可的风险。
经过两次专题会的激烈讨论，最终大家达成共识，决定根据海南省委、三亚市委关于容错纠错有关规定和景区现状等情况，对杨某、孙某二人容错减责，给予谈话提醒。“正如我们容与不容的犹豫一样，杨某、孙某也有过建与不建的纠结，最终他们能选择为事业担当，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他们担当！”陈祥军说。
组织为干部担当，干部才能为事业担当。调研发现，不少地方纪检监察机关将落实“三个区分开来”作为一种理念嵌入监督执纪执法全过程，以履责担当为干部卸下包袱。湖北省荆门市对明显不符合实际情况、无依据主观臆断或无实质内容的举报，不作为问题线索处理或直接予以了结；对反映干部在改革探索创新工作中的轻微失误问题，大胆运用谈话函询、予以了结等方式处置；高效办理廉政意见回复，确保不因相关线索久拖不决、摇摆不定，影响干部的提拔使用。
“严惩腐败是政绩，保护干部也是政绩”。荆门市纪委书记刘亚锋认为，纪检监察机关是政治机关，做的是人的工作，坚持“三个区分开来”，为干事创业、担当作为的干部清阻障、开“路条”，让他们专心致志为党和人民建功立业，同样是价值体现。
严格依规依纪依法——确保容错结果经得起历史检验
担当靠党性，也靠机制制度。落实“三个区分开来”是一项政治性、政策性很强的工作，必须严格依规依纪依法，按照规定权限、规则和程序开展，用规范的程序、科学的机制、健全的流程来保障容错工作质量，确保容错结果经得起历史检验。
目前，以“容错启动、调查核实、征求意见、决策处置、反馈意见、备案归档”等为主要环节的落实“三个区分开来”实施容错纠错工作程序，正在各地普遍建立并各具特色。湖北省宜昌市建立容错案快速办理响应机制，力争快速办、优先办，尽量减小对干部的影响。福建省仙游县将容错机制的内容、过程、结果等在一定范围公开，通过公开透明的“阳光操作”推动多方参与评价，把容错纠错的过程变为教育干部、凝聚人心的过程。
一系列制度规则，一定程度上破解了各地在落实“三个区分开来”中普遍遇到的突出问题。
谁来启动？明确实行“双轨制”，责任追究机关在启动追责问责程序时，同步考虑是否符合容错情形；党员干部本人或所在党组织认为符合容错情形的，可以主动提出申请。
如何保证质量？对重大疑难敏感案例，由纪检监察机关案管室、监督检查室、审理室等相关部门召开专题会研究解决；成立容错裁定委员会，由纪委监委、组织部、检察院、司法局等相关部门进行申诉联合受理、容错联合裁定、结果联合运用，确保容错工作的科学、精准。
谁来担责？严格执行民主决策机制，各地纪检监察机关普遍要求容错处理结果须经纪委常委会集体决策，共同审核把关，将容错事项的认定责任从个人独担变为集体共担。
针对一些执纪执法者担心干部被容错后又有其他错误发生或囿于当时条件未能核查准确被“错容”，海南省明确，容错纠错就事论事，并不是对一名干部的全面评价和廉政鉴定。湖北省规定，作出容错免责减责决定后，发现容错对象存在其他违纪违法行为的，对责任追究机关执纪执法人员依规依纪依法履职且无主观故意、未谋取私利以及无重大过失的，不予追究责任。
统一的文书格式是规范、精准容错的有力保障。针对一些县乡存在的容错工作不精准、程序不规范、缺乏纠偏程序等情况，宜昌市设计工作流程图、容错免责减责申请表、启动容错免责减责程序审批表、容错事项同步纠错意见书、容错免责减责决定书等格式化文书。“统一文书，使启动方式、决策过程、结果反馈等关键环节被格式化、标准化，有利于基层干部规范操作，也能防止打着容错幌子‘放水’执纪等问题”，宜昌市纪委监委党风政风监督室主任钟明政表示。
案例可以有效弥补容错情形难以量化、标准化等不足。2021年8月起，海南省坚持常态化通报发布全省公职人员容错纠错等典型案例，并通过调研督导、定期评估、跟踪问效等方式，推动各市县开展典型案例通报发布，以典型案例的指导和引导作用，推动落实“三个区分开来”工作落地见效。
截至目前，省纪委监委通报发布22期，各市县纪委监委通报139期。海南省纪委监委宣传部副部长詹君峰说，案例通报既点事实，又分析容错原因，既为各级党组织落实“三个区分开来”提供借鉴和指引，解决好不敢容、不会容、不敢用、不会用的问题，也积极营造保护改革者、鼓励探索者、宽容失误者的浓厚氛围，让干部放开手脚大胆作为。
从事后容错到事前保护——健全协同协作工作机制
今年4月，湖北省秭归县住建局就拟为县水运应用液化天然气（LNG）加注码头颁发燃气经营许可证一事，向县纪委监委申请前瞻性决策风险事前报备。经过认真审核，县纪委监委认为，县住建局核发燃气经营许可，虽存在越权审批的风险，但属于在职能部门权责不明情况下积极作为，同意报备，为开启“气化长江”新业态打开“绿灯”。
相比事后容错的滞后性，事前保护激励效应更为显著。从今年3月起，湖北省宜昌市开始试行前瞻性决策风险报备制，将政策不明先行先试、抢抓机遇风险决策、对新兴行业审慎包容监管、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中主动担当作为等4类情形，纳入风险报备范围，作为容错免责减责的重要依据。
风险报备实现了从事后容错向事前保护延伸，给敢于担当的干部吃下“定心丸”，一定程度上破解了由于政策规范滞后形成的僵局。制度出台仅2个多月，全市已收到风险报备申请16件，受理10件、同意报备5件。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一些单位把向纪委报备当作“护身符”，误认为只要有重要决策甚至出台文件、制度，无论是否具有“前瞻性”，都先找纪委报备，得到批准才推进。“纪委不是行政审批部门，更不是‘万金油’，无论是风险审核还是后期跟踪监督都需要相关专业知识，很多时候需要请相关部门和专家进行论证，”秭归县纪委书记刘云告诉记者，“最近一次的论证就进行了3个回合，耗费了大量精力。”
落实“三个区分开来”，各级党委（党组）负主体责任，纪检监察机关、党的工作机关以及其他具有追责问责职能的党组织、部门均为责任机关。尽管这是各地实施办法、细则的明确规定，但在实际工作中，按照各地普遍实行的“谁问责追责、谁实施容错”原则，目前容错纠错工作普遍由纪检监察机关主导。
调研中，不少纪检监察机关干部提出，落实“三个区分开来”不应简化为只由纪委唱“独角戏”的容错，而应融入各责任部门日常工作，对具有苗头性、倾向性或多次在同一行业、领域集中出现的问题，及时提醒、积极防错；对先行先试中因政策不明可能导致的错误，提前预判、风险共担；对严重滞后于实际的制度机制，查漏补缺、动态完善，在更大范围内实现对干部从事后容错到事前保护的转变。
压紧压实各级党委（党组）的主体责任，健全协同协作工作机制，统筹做好追责问责和容错纠错工作，无疑是落实“三个区分开来”的关键。浙江省强调，容错纠错工作对组织部门和纪委来说责无旁贷，也与其他职能部门密切相关，要求相关单位细化容错清单，构建覆盖不同领域的“容错事项库”，共同推动容错纠错落实落地。三亚市把抓好“三个区分开来”作为各级党组织和职能部门推进党风廉政建设的重要工作，将落实情况纳入年终绩效考核，对工作落后被动的市县和部门，及时约谈提醒。
“鼓励干部担当，党委（党组）首先要担当”，重庆市璧山区有关负责同志介绍，2020年他们就出台了区委深改委“背书”制度，规定对非禁止但未明确的事项，经区委深改委集体研究后，出具相应文书，为改革创新者担风险，让他们轻装前进。他认为，正是得益于各部门主动担责、齐抓共管，扎实落实“三个区分开来”，才能让干部在抓改革创新领域无“后顾之忧”，敢于破解过去想解决而一直解决不了的系列难题，推动全区经济发展的稳定性、活跃度、成长性和可持续性不断增强。
（本文刊载于《中国纪检监察》杂志2023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