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第五十五集

声声慢·咏桂花

宋·吴文英

蓝云笼晓，玉树悬秋，交加金钏霞枝。人起昭阳，禁寒粉粟生肌。浓香最无著处，渐冷香、风露成霏。绣茵展，怕空阶惊坠，化作萤飞。

三十六宫愁重，问谁持金锸，和月都移。掣锁西厢，清尊素手重携。秋来鬓华多少，任乌纱、醉压花低。正摇落，叹淹留、客又未归。

关于“掣锁西厢，清尊素手重携”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此忆姬之作。……‘西厢’，指西园。”

按：“厢”自为厢，“园”自为园，不能因为同有“西”字，即指为一处。且“厢”“园”二字皆平声，吴文英与其离去之姬妾有“西园”故事，直言“西园”可也，何必代以“西厢”？故此二句，当另为解说。

窃谓“掣锁”，即开锁。

唐王建《宫词》曰：“春风院院落花堆，金锁生衣掣不开。”

白居易《醉别程秀才》诗曰：“贫泥客路黏难出，愁锁乡心掣不开。”

宋王珪《宮词》曰：“锁声金掣阁门环，帘卷真珠十二阑。”

郭祥正《圆通行简慎禅师》诗曰：“庐山之西形胜聚，无位真人依位住。地祗掣锁金城开，石龙喷水银潢注。”

又《留题潜山山谷寺》诗曰：“地祗掣锁岩户开，纵有堆金岂能买。”

刘弇《题远上人休老庵》诗曰：“兰苕纷被径，关锁昼不掣。”

朱敦儒《念奴娇》词曰：“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

刘褒《水龙吟·桂林元夕呈帅座》词曰：“金猊戏掣星桥锁。博山香、烟浓百和。”

魏了翁《水调歌头·刘左史光祖生日庆八十》词曰：“玉剑卧霜斗，金锁掣天扃。”

又《范靖州良辅生日十月二十日》词曰：“犹记端门外，鞭袖五更寒。一声天上钟柝，金锁掣重关。”

蒋捷《步蟾宫》词曰：“玉窗掣锁香云涨。唤绿袖、低敲方响。”

吴文英词别首《浪淘沙慢·赋李尚书山园》亦曰：“金铺昼锁乍掣。见竹静、梅深春海阔。”

又《六丑·壬寅岁吴门元夕风雨》曰：“渐新鹅映柳，茂苑锁、东风初掣。”

“掣锁西厢”云云，似用唐元稹《莺莺传》中张生与莺莺西厢幽会事以写桂花。莺莺赠张生《明月三五夜》诗曰：“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所谓“明月三五夜”，本指春二月十五夜，亦与桂花无关。但一年之中，“明月三五夜”之最著者，为秋八月十五夜，亦即中秋节夜。这就与桂花发生了关联。故宋人诗词中有“西厢”与“桂花”并见的用例。

谢逸《鹧鸪天》词曰：“金节平分院落凉。黄昏帘幕卷西厢。冰轮碾碎粼粼碧，玉斧修成练练光。〇低照户，巧侵床。锦袍起舞谪仙狂。鹊飞影里觥筹乱，桂子风前笑语香。”

陈与义《长沙寺桂花重开》诗曰：“天遣幽花两度开，黄昏梵放此徘徊。不教居士卧禅榻，唤出西厢共看来。”

谢懋《念奴娇·中秋呈徐叔至》词曰：“霁天湛碧。正新凉风露，冰壶清彻。河汉无声光练练，涌出银蟾孤绝。岩桂香飘，井梧影转，冷浸官袍洁。西厢往事，一帘轻梦凄切。”

如此，则吴文英此词咏“桂花”而用及“西厢”，也有先例可援，不好责备他自我作古。

关于“正摇落，叹淹留、客又未归”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客’，指姬。”

按：此二句，从三国魏曹丕《燕歌行》诗“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云云化出。原诗中的“客游”者，为男性。

事实上，在古代社会，“行者”即客游在外者，多为男子；而女子多为“居者”即在家者。故诗词中凡写到“淹留”的“客”，一般都应是男性。即以宋人诗词为例：

程俱《会稽旅舍言怀》诗曰：“老罢那知还作客，春来无奈苦思归。淹留恐复荒三径，潦倒宁堪扈六飞。”

刘子翚《客路》诗曰：“客路经春雨，淹留未得归。”

袁去华《水调歌头》（天下最奇处）词曰：“记当年，携长剑，觅封侯。而今憔悴长安，客里叹淹留。”

王炎《上巳》诗曰：“淹留异县客多病，迢递故乡书不来。”

姜夔《法曲献仙音》（虚阁笼寒）词曰：“树隔离宫，水平驰道，湖山尽入尊俎。奈楚客淹留久，砧声带愁去。”

赵文《乌夜啼》（院静槐阴似水）词曰：“又送行人归去，谁怜倦客淹留。画船旗鼓江南岸，人倚夕阳楼。”

吴文英词别首《唐多令》（何处合成愁）亦曰：“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

要之，杨先生认为吴文英此词中的“客”指其姬妾，既不符合古代社会文化的大背景，又不符合古代诗词语言表达的惯例，似难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