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教书时,给学生上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总觉得苏轼写漏了什么。
我跟学生一起朗读“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读着读着,我似乎听到了月色里有虫声。依据我的童年经验,依据我的乡居生活经历,一定是有如珠如雨的虫声。
记得童年时,常伴着奶奶去姑妈家,不远,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晚上去,晚上回。从姑妈家出来时,往往夜色已深,有时有月色,有时没有。在有月光的晚上,我们缓缓步行,我在前,奶奶在后,也像苏轼和张怀民那样走在乡下的月色里,身前身后,竹影树影,房屋的影子,篱笆的影子,一路淡墨似的泼洒。而虫声,清脆明亮,带着露水的气息,带着草木的气息,带着河流的气息,带着砖瓦泥土的气息,一路把我们密密包围,好像我的裙子上也落满了虫声,奶奶的银发上也缀满了虫声。我们好像步入了虫子们的世界,我们像在夜色里浮游,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陌生的异族。我们仿佛看见,虫子们在夜露里梳洗身子,啜饮清凉,擦拭翅膀。它们的叫声汇成队伍,有时阵势壮观,有时轻车减从。
我们走在虫声里,内心安妥。有虫声的地方,就是清凉太平的人间。
我在外婆的江洲上听过许多回虫声。有时是夏夜,我们在院子里纳凉,蛐蛐们就在院子的篱笆下,叫声密密匝匝,热烈蓬勃,好像篱笆下的虫子们在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后来读诗,读到徐志摩的那句“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禁纳闷,夏虫怎么会沉默。外婆篱笆下的夏虫,永远欢腾。
秋天来了,有时在半夜,窗外月色朦胧,忽听得清寒迟缓的虫声之后,是江上轮船传来的“呜——”的鸣笛声。轮船的鸣笛声,莽撞,浑浊,嘶哑,仿佛波浪席卷过来,然后浪花退去,村庄的面孔重新露出来透气——蛐蛐在房门外平平仄仄轻唱起来。我数着一粒粒虫声,终于在夜深时酣睡。我睡在虫声里,就觉得彼时人间安然,彼夜时光清甜。
作者:许冬林
来源: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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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