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去匆匆,天地有梦任飞鸿。
1972年12月16日,海安西场镇。天气清冷,月色无声。没有锣鼓喧天,没有标语张横,没有爆竹声声。我与母亲、姐姐和姐夫耿耿话语,依依相别,踏上参军的路。
我与同入伍的50名同乡男儿先乘车至南通,后转乘货轮,次日至南京浦口港步行上岸,走过南京长江大桥,到南桥头堡,乘军车到达白水桥临汾旅(179师)炮兵团。
今夜无眠
在当晚一路来宁的50个新兵中,我是唯一一个彻夜未眠的人。我为何睡不着?因为想得很多很多,所想所梦,归为一句:我离开农村就不回来了!此情用我后来很欣赏并多次吟唱过的《星》里的一句激情歌词,即是:“我要寻理想,我寻梦而去!”
离乡的那天傍晚,我曾想会不会有同班和我相处不错的女生来送我?想得美,没有耶!
一纸竞才情
到新兵连的第一个晚上,连队首长要求每人写一篇文章,内容大体是当兵的感想,发挥的余地很大。我中考的时候,写过毕业时感想的文章,此文同类。我一笔写就,果然得连队首长好评,并由此主笔新兵连黑板报。三个月后,调任连部通讯报道员,接着又多次到师、团进行写作培训,主职新闻报道工作。因写作勤奋,文稿多见报刊,宣传了军政训练,扩大了所在部队的影响,我在24岁前受到三次三等功的奖誉!惭愧的是,我没上过战场前线。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我所在的团选了100名炮班长去前线,我坚决要求去,但没选上。当连长的打一仗都不一定立功,我凭文墨立功三次,内心实有愧意!
写作自营地
自营地,即自留地也!过去说起来不那么好听。在团部新闻写作时,组织者、同仁都有说我搞自留地的。集体培训与写作,一般都是命题写作,领导出题,或大家研究题目商量着写作,写出来挂写作组或几个人的名字发表。这文章究竟谁主笔的呢?不知道。这时候,我就想要独立写作署名,以见独立思考与个人写作的功夫。终于,写到第22篇文章,我的稿子独立见报了。由于新闻稿受事实制约,又不能造假,很难写。我便拓展思维与写作空间,写杂文、随感、论文。20多岁时,尚未阅读过完整的《三字经》,但我抓住“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深入剖析,写了一篇批判“性善论”的文章发表。一次看西方哲学史,看到狄德罗 “智慧是靠勇气得来的” 这句话,觉得精辟深刻,便以此为题,写了一篇随感。此文在南京军区《人民前线》发表,一字一个标点未改,并被评为优秀稿件。
在南京政治学院时,我一周至少有两天泡在图书馆,读自己想读的书,研究自己想要研究的课题。正是因为下功夫精耕自留地,才有我现在的文化知识和文笔。
猪棚夜读书
部队是流动性的,连队在安徽定远县与滁县交界的磨盘山驻营训练,很难具有个人晚上学习的条件。但读书是强身之宝,哪能不学习?连队营地猪棚有一间饲料室,我想方设法弄来一张旧桌子,再找来一盏马灯,便创造了读书条件。连队晚上九点半或十点熄灯,我便跑到猪棚读书。读马恩,读鲁迅,也读王力的《古代汉语》和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等。1972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我是当年在读高二时买的,至今携带50多年。在猪棚里,我读它读得很专注,一边读一边用红笔标划思想名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就是那时在脑中扎下了根,深刻影响着我一生看事看人,我读西方哲学史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书如伴侣,终生相伴。读书始终伴着我的军营生活,伴着我一路人生。在磨盘山连队驻地的猪棚读书,正是我人生的青春成长期,对我一生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视野的影响最为深远和重要。
进修争头甲
1982年至1983年,我在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进修一年。此前,还在这里有过半年学习。我来进修,伴生了一个念头:留校。一个正军级军校会给个人进步带来更大空间。在校课程学习,我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另一半用来读其他书。时间何来?每天早上4点多就起床,一间宿舍上下床住六个人,我起床早,必影响其他人休息,舍友自然不悦,但我不管,我行我素的早起。班上不少干部受我学习精神的感染。
记得一次星期天早饭后,有室友问我:“你今天去玄武湖玩吗?” 我说:“不去。”他犹豫片刻,便说:“我也不去了!”在培训期间,我更受到一道风景的影响。在解放军政治学院院墙外南师附中的操场上,昏暗朦胧的灯光下,每晚七点始,一个男孩就在那里读书。神情专注,风雨不动。他的专注与神往,点亮我一盏心灯。借光自学如此,我等更应自勤自奋!学年结束,我课程考试名列第一,也完成了更多课外阅读。班上留校两人:一位是舟嵊要塞区政委的贵婿;一位是我。我是靠学习留下的。
行事誉高参
在南京政治学院,仅秘书、参谋、干事、助理员、管理员、处长就有百人之多。我曾说过,在我所有的荣誉中,荣幸的不是团座,不是处长、主任、书记,而是南京政治学院同仁称谓的“院长首席高参”“陈高参”“陈大参谋”。 民间俗称,往往有真义。参谋,是首长的另一副智脑。说话、办文、行事,都要取精用华,精准在格。在训练部,我负责主编《教学简报》,一改机关板着脸说话的套路文风,文辞另具别格新风,大大增加了可读性与导向效应。
作为“高参”,就要独具智、情、勇。南京政治学院是解放军总政直属院校,我常跑北京总部办事。总部时有人说:“陈参谋找来的事不好办”,意即不得不办,不办不行。有一次,我在南京得知后天国家教委召开全国研究生工作会议,未通知南京政治学院参会,我当晚无票上火车赶向北京。在南京时,我还不知国家教委礼堂在哪儿,但后天早上八点多,我第二名到达国家教委礼堂,先到的是郑州大学的研究生处长。
慧智办事
在政院,我留校了4名学生,处分了2名学生。留校的是从地方高校录取到政治学院培训再分配的学员。我选生留校任教前,与候选生只交谈约半小时,不看档案。有一本国外的小书叫《最初4分钟的接触》,精研极短时间内怎么看人。半小时有意向的交谈,可涉及很广的信息面。当时,就凭半小时交流,我选录4名学生。后来他们分别任职本院历史系主任,解放军后勤学院教授,武警总部和国家安全部门干部。处分的是2名研究生。我主管政院研究生教育,以严立教。一日,得报一名研究生考试正在作弊,我即赴考点取证。该生一次作弊,即被处理退学。一日,得知一浙江籍研究生与新闻系一女生住了一晚,我即找男生谈话。军人是不可违纪与异性同居的。据此,决意对该男生作了退学处理。言必信从,果敢高效,手起剑出,成为我当参谋行事的标格。
两得将军识
人生靠勤奋自铸,又要机缘相予。军营的两次机缘,影响着我一生的命运。
一次是缘见魏金山将军。其时,我正遇挫折。因直言建议连队指导员要优化工作方法,被扣上骄傲自满的帽子。而批评我骄傲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师政委。这等于拍定了我在部队的死运。就在此后不久,60军魏金山政委下部队开座谈会,我参加座谈并在最后一个发言。为何最后发言?中学时,我从有关资料上看到,毛主席年轻时,常是最后一个发言。我发言力避前面人讲的内容,力求言出新意,得到魏政委的赞许表扬。两个月后打倒“四人帮”,我被点调到军理论组和大批判组,与同仁一起在《解放军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多篇文章。十个月后,军政治部来电179师,意将我提干调往军部。但师部不肯,要我回179师部队自己使用。四个月后提排长,四年后任营职,其后进入解放军政治学院。
一次是缘于朱京将军。他曾任国防大学宣传部部长,后调任南京政治学院院长。他智高近人,善于倾听,无一点官腔。我也是因所谓“机关一支笔”而受到他的嘉许。学院开学典礼前,他多次喊我到他办公室:“伯生,我们商量一下,看9月1日开学典礼我讲什么。商量好,你回去写了直接送我。”训练部呈送学院成立研究生处的报告,他直接批示:“建议由陈伯生同志主持研究生处工作。”干部处长找到我说:“首长意思很明确。这处长没有比较人选了。”一个月后,我的岗位任职即下达。
回首军旅人生路,我永远感铭两位将军的知缘。
今夜无眠
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摸爬演训在训练场、演兵场甚至是部队农场。
每年大忙季节,我们都要到浦口北城圩农场抢收抢种。劳动更如强体训练。我白天同战士们一同抢收,割麦插秧都是快手,晚上写新闻报道。有一夜,一篇文章一直写到天大亮,战士们结队下地,我快速入列,不拖一步。颗颗麦穗入粮场,但一夜写作的文章却没见报。
1981年,南京军区鼓楼阅兵。阅兵前夜十一点,我和受阅部队集结开进,一夜不眠而又激情飞扬。受阅前训练,更是严苛如战。我因训练刻苦和参与撰写阅兵解说词,再次被师奖记三等功。
思念母亲
母亲是圆我军营梦的最伟大的托梦人!她童养媳到我家,文盲,识字不过十个。她39岁生我,我6岁父亲去世。52年前我参军时,母亲58岁,家中还有一个70多岁的祖母。我走后,两个妇寡人,加上同在一个村组的姐姐、姐夫,共撑一个贫困的家不倒!送别我参军的那天晚上,母亲当着我面没落一滴泪!只是嘱我:“你一定要懂事学好人,一定要听话守纪当好兵!” 在我走后,母亲百感交集成了泪人。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母亲英灵再现,言犹在耳!
今夜无眠:“我要寻理想,我寻梦而去!”
今夜梦萦:梦萦我所有的托梦助梦人!
今夜梦萦:军旗猎猎,军号阵鸣,军绿争妍,军魂永驻!我虽早已退役,但祖国的强军梦正一步步实现!我们将圆梦蓝天,圆梦海疆!圆梦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与祖国统一!
家、国、人一梦亲!今夜,我依然怀想梦萦:52年前那个月朦朦的夜晚,那个挥别家乡、青涩无声走向运兵车一夜未眠的青春少年!
(陈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