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山西》书影
第六届山西文博会期间,我省首部典藏级人文地理著作《大地上的山西》面世。该书由文化旅游学者姜剑波著,三晋出版社出版。书中收纳大量山西美景摄影和珍贵手绘地图,梳理、论证和阐释了“认识中国,从山西开始”的文化脉络,对展示山西区域文化形象、促进山西文旅发展具有重要积极意义。本文选自《大地上的山西》,分“上、下”发布。
清晨的悬瓮山前,太原城的生命之源——难老泉,以它金光烁熠的粼波,将似水流年谱写成“永锡难老”的生命赞歌。
金泰和五年(1205)秋,年仅16岁的元好问在汾河边写下《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回望5000年过往,太原正是在死生相续的一次次重生中成长为:班固《汉书》中“唐尧初都”的中华首都,司马迁《史记》中“桐叶封唐”的定鼎之城,王氏祭词中“天下王氏出太原”的宗祖之城,曹植诗篇中“捐躯赴国难”的豪侠之城,高洋指顾中“神乐人欢第一区”的天府之城,李世民碑铭中“举风电以长驱”的开国之城,李白吟诵中“雄藩巨镇,非贤莫居”的边塞之城,赵光义惊梦中“莫克攻伐”的龙兴之城,雍正御批中“富甲天下”的金融之城,二十四史中一次次挽江山于即倒的国之干城……
一、山水之交
每年农历四五月,汾上春深,大雁北归。在难以计数的漫长岁月中,它们在家乡太原的林野苇荡间迎泽而生、漪汾而居,生死相许不知“老翅几回寒暑”。
大约4400年前的一个春天,它们再次从南方飞还,从北、西、东三山漫流下来的春水,淌过青青蒹葭,汇入汤汤汾水,聚成面积达3000平方千米的古晋阳湖。让雁群惊觉的是,某一天,东北方河谷中,忽然驶出许多船只,划船的人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显然备受长途跋涉之苦。驾驶最头前独木舟的,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后生,为躲避大洪水、寻觅新家园,他已带领族人沿滹沱河、杨兴河横穿整座太行山,面对豁然展开的广原大泽,他忙不迭把小舟系于山前巨石,向陆续跟上的族人兴奋呼喊:“看啊,多么广大、多么丰饶、多么美丽,这里——太原(广大的原野),将是陶唐部族的重生之地。”
这个后生,就是中华人文初祖——尧(约前2447—前2307)。他在15岁那年(约前2432)发现的美丽广原,就是陶唐部族在大洪水后的重生之地——太原;他系船上岸的石山,就是族人在太原第一个落脚之地——系舟山。今天看来,这次系舟上岸的意义,和诺亚方舟在大洪水中行驶220天后停靠亚拉拉特山(前2370)同等重大,同期遭遇灭顶之灾的东、西方文明,都在绝境得以重生。
▲台骀庙
其实在陶唐部族到来之前,太原已居住着炎帝神农氏的族支——有邰氏。他们在首领台骀的带领下,疏导汾水,将浩渺晋阳湖宣泄而出,让太原盆地变成东亚大陆最早的宜居地之一,这就是民间所传的“打开灵石口,空出晋阳湖”。颛顼帝将汾河流域赐给台骀,封其为汾河神,他以此建立台骀国,成为三晋人文初祖。太原东山的台骀山,据传就是台骀指挥治水之处。晋源区王郭村一带,原有台骀泽,泽畔台骀庙留存至今。
就这样,“外来户”陶唐氏和“原住民”有邰氏在太原大地上交融共生,以镇城、义井、光社、东太堡、许坦、狄村、金胜、阳曲等古人类遗址为基点,筑城定都,开邦立国,创造出距今5500年至4000年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
《汉书·地理志》载:“晋阳本唐国,尧始都于此。”《括地志》考证,尧建立的唐城,就在今天太原古县城西北角至晋阳湖南岸之间。唐,意为“道德至大之貌”,在《古诗源》开篇,并州席公通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击壤歌》,将尧之盛德传颂天下。尧之后,以唐城为都的唐国跨越夏、商一直延续到东周初年。
唐立国之本,在于太原山河四塞、温湿平隰的盆谷地形。从大雁视角俯瞰可见:盆地北境,太行山向西支出系舟山,系舟山沿盆地东侧南延为陂陀东山;吕梁山向东支出云中山,云中山沿盆地西侧南延为如屏的西山,两山北端迤逦相合为峥嵘北山,三山合围成一个向北封闭、向南敞开的“n”形“盾牌”。数千年来太原城址几经变迁,都不出这个盾状盆谷。
而从人的视角观察,这面坚盾就变成一座攻守自如的军阵:东山、西山屏峙为无懈可击的军阵侧翼,而构成军阵锋面的北山,自然断开四道缺口——关系军阵存亡的四道命门。古人在其中三道缺口设立“太原三关”——石岭关、赤塘关、天门关,使太原成为抵御北族入侵的“中原北门”。当然,这座军阵并非一味死守,若将视角从防御转为进攻,两山、三关便可化作一杆锋锐无敌的三尖两刃枪,直插北方游牧民族腹地。
天门关之西,还有一道缺口——烈石口,因水急峡深、难以通行而并未设关。如果说三关是牵系家国存亡的死门,烈石口便是攸关稼穑枯荣的生门。
“山连裂石千寻起,水出汾源一线来。”泱泱汾水从管涔山奔泻至此,携万钧之力裂石而出,这一脉沿西山激荡南下,冲积出面积约5000平方千米、海拔800至900米的太原盆地。在西山南端,汾水渐渐迂缓,接纳了从悬瓮山欢跃而出的晋水清波。时人撷《诗经·鲁颂》中“永锡难老”的锦句,将泉源命名为“难老泉 ”。于是,西山峰簇处,汾晋汇流时,气象瞬间开阔,生气分外郁勃,先民在这里耕织渔猎、繁衍生息,《诗经·汾沮洳》所述便是青年男女在汾水边采集食物、倾诉爱慕的场景。
在完成重生使命后,陶唐部族沿汾水南下,在临汾盆地建立唐国新都(陶寺遗址),后人遂将太原唐国称作“北唐”。
以台骀、唐尧为首领的先祖,在部族危亡之际,依托太原获得重生,而后踏上更加宏阔的征程。
二、知己之遇
从公元前1050年,唐叔虞族支赓续唐国,至公元前497年,赵简子始创晋阳城,再到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始置太原郡,在这奋发激昂的800多年岁月中,“士为知己者死”的知遇之情,直教一个个“慷慨之士”与太原城生死相许。
唐国在周初被灭后,于公元前1033年成为周成王胞弟叔虞的封地。唐叔虞一支受封回归北唐,因唐叔虞之子燮父改国号为晋,遂在晋水之源建起祭祀国祖唐叔虞的宗庙——晋祠。
至公元前497年,北唐成为晋国大夫赵鞅(赵简子)封邑。预料到赵氏在晋国卿大夫斗争中难避祸患,赵鞅家臣董安于以晋祠为原点,调集军队在晋水之阳始建晋阳城,他一面费心选址,一面创发版筑造城墙、荻蒿充墙体、炼铜做柱础三项先进技术,为赵氏造出绝地反击的最后堡垒。当赵鞅因“率先引发战祸,触犯晋国刑法”之名而遭问罪时,董安于挺身而出以代君过:“如果我死,晋国便会安宁,赵氏得到安宁,我董安于死有所值!”说罢自缢而亡。
董安于殉难后,尹铎继任晋阳宰。他一边增高城墙、充实仓廪,一边公平执法、轻徭薄赋,替赵家稳定后方、凝聚人心。后人为纪念尹铎,将晋阳城称作“尹城”。
今人登悬瓮山俯瞰晋阳故址,仍不得不赞叹肇建者的深远战略眼光:
汾水从东北而来,晋水从西南逢迎相汇,汾、晋之水三面环合、弯若“弓”身,西山恰似那道尚未绷紧的弓弦,安坐弓、弦之间的晋阳城则如控弦豪士,只待引上一支穿云箭,便能借强劲张力射破压境摧城的浓密战云。
整座城池,守则金汤稳固,出则通衢四达,居则耕牧皆宜,北眺则朔漠隔云外,南望则中原收眼底,环顾则山河入彀中。城东汾河环流似带,隔绝东北来敌;城西五山(天龙山、悬瓮山、龙山、太山、蒙山)九峪(南峪、黄楼峪、柳子峪、马坊峪、明仙峪、风峪、开化峪、冶峪、西峪)藏风纳气,蓊郁气象不仅暗合“九五之尊”,也为晋阳城挡住了西来风沙和西犯之敌。
若将视野呈扇形向四野辐射,则见晋阳这个迷你版“表里山河”之外还围合着以太岳山、韩信岭、吕梁山、系舟山为四界的升级版“表里山河”——太原盆地;此外又围合着以太行、中条、黄河、阴山为四境的超巨版“表里山河”——山西高原(约等于古并州疆域)。晋阳-太原-并州,三重“表里山河”连环套般围合成“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战略重镇。
这样的战略构架,一方面让太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难攻克的城池,一方面让太原成为春秋至北宋2000年间黄河以北最重要的城市。
公元前455年,智、韩、魏三家联合伐赵,赵鞅继任者赵无恤(赵襄子)正是以董安于筑入城墙中的荻蒿为箭杆、铸为顶梁柱的青铜为箭头,以尹铎积下的千囤稻谷为军粮,以“巢居而处,悬釜而炊”仍无叛意的军民为后盾,才坚持了整整3年,并在智瑶引晋水灌晋阳的生死关头说服韩、魏两家临阵倒戈、反杀智氏。晋阳之战后的“三家分晋”,不仅成为中国历史由春秋进入战国、由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的里程碑,也让“三晋”成为山西别称。
▲晋祠公园内的智伯渠
赵无恤和智瑶想不到的是,这项里程碑式的战役创造了太多纪录:战事本身载入《资治通鉴》开篇;智瑶为水淹晋阳开凿的河渠,被认定为世界最早的有坝引水工程之一;发现于金胜村的赵卿墓(考证墓主为赵鞅),被判定为迄今等级最高、规模最大的晋国贵族墓葬;因战事衍生的“贪得无厌”“唇亡齿寒”“晋阳之甲”“佩弦自急”“悬釜而炊”“扶老携幼”“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知遇之恩”“漆身吞炭”“功败垂成”“舍身取义”“士为知己者死”等成语至今沿用不废。
其中后五个成语是说,晋阳之战后,赵无恤把智瑶头骨制成溺器以示羞辱,而为报答主公“知遇之恩”,智瑶家臣豫让誓言“士为知己者死”,不惜“漆身吞炭”以刺杀赵无恤,虽然“功败垂成”,却将“舍身取义”的千古高风注入太原城市魂魄。
▲豫让祠
今天我们来到豫让家乡赤桥村,面对豫让桥、豫让祠、豫让槐等沧桑故迹,仍会生起“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的慷慨忧思。
三、家国之志
公元前179年,刚过弱冠之年的刘恒带着年幼的刘启,从晋阳赴长安登基,联手开创中国封建王朝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至公元前106年,刘恒之孙汉武帝刘彻在晋阳设立并州刺史部,再至魏晋南北朝之乱世及隋唐盛世,这风云激荡的千余年间,“捐躯赴国难”和“视四海为一家”的家国之情,直教一代代“并州儿”与太原城生死相许。
藩居晋阳的17年“代王”生涯,培养了汉文帝仁德、纯孝、节俭、坚毅的可贵品格。登基后,文帝仍难忘自己的青春岁月,称晋阳是龙潜之地,视太原为第二故乡,先后四次回到晋阳,和父老一起吃重阳糕、做黏土花,欢度佳节不愿离去。汉文帝经过的晋阳古城南门(今太原古县城南门),至今悬挂“德化门”匾额,门外纪念文、景二帝的龙天庙,每年农历二月二的盛大庙会越2000余年岁月延续至今。
汉文帝驾崩50年后,其孙刘彻以晋阳为治所设立并州刺史部,幅员涵盖今山西大部、陕西北部和内蒙古中西部等地。这一区域地处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过渡、交错地带,“并州”之名即因并入匈奴、鲜卑、羯、狄、羌等18个游牧民族而得,太原至今简称为“并”。
站在东亚文明大视角,古并州才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民族交错融汇的地缘中心,今天的中华民族,也正是以并州为中心,历经春秋战国、魏晋北朝、五代辽金、明清四次大融合后逐渐成形。
特殊的地缘,赋予了并州砥柱中原的战略地位,也塑造了并州人“人性劲悍,习于戎马”的豪侠民风。汉末魏晋南北朝之际,“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并州儿”一时成为全社会追慕学习的对象。名士山简“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仍不忘自得而问:“何如并州儿?”李白最大愿望就是“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在曹植《白马篇》中,“并州儿”雄毅矫健的形象更是呼之欲出: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西晋光熙元年(306),在“五胡乱华”的剧烈动荡中,世家公子刘琨赶赴晋阳接任并州刺史,以闻鸡起舞、废寝忘食的勤勉,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的壮志,在“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逆境中,将汉家在北方的最后一座堡垒——晋阳坚守了整整10年。
西晋灭亡后,刘渊、刘曜、石勒、冉闵、拓跋珪、尔朱荣、高欢、宇文泰、斛律金、高长恭……一个个雄俊绝伦的“并州儿”以太原为基地,跨龙驹,擎大纛,举烽烟,争天下。
拿东魏-北齐政权来说,虽然名义都城在邺城,但从神武帝高欢定霸府于晋阳始,北齐六帝或生于晋阳、或立于晋阳、或崩于晋阳,他们不仅将家国生死交付于“霸业所在”的并州,更将精神灵魂托付于“王命是甚”的晋阳,使晋阳成为东魏、北齐实际上的首都。文宣帝高洋曾登童子寺望晋阳城而发问:“是何等城?”其部下赞曰:“此是金城汤池,天府之国。”
▲鱼沼飞梁
早在高欢摄政东魏时,就开始营建晋阳并大修晋祠。今天来到晋祠,《水经注》中“沼西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水侧有凉堂,结飞梁于水上”的“鱼沼飞梁”至今犹存,是世界现存最早的十字形桥梁。
▲天龙山石窟
高欢还在晋阳西南的天龙山开凿佛窟为家国祈福,之后经北齐、隋、唐不辍雕凿,最终形成了以“小而美”著称的天龙山石窟。痛惜的是,从1908年始,天龙山造像受到疯狂盗凿,除第9窟唐代弥勒大佛因体量巨大幸免于难外,全山25窟1500余尊造像几被洗劫一空。
▲童子寺燃灯塔
北齐留给太原的艺术瑰宝远不止天龙山。北齐天保七年(556),文宣帝高洋敕令在龙山修建童子寺、开凿“西方三圣”像。虽然高57米的组像已严重损毁,但像前4.12米的亚洲现存最古燃灯石塔,仍诉说着当年“流照崖石,洞烛山川”的盛景。
▲蒙山大佛
这还不算,北齐天保十年(559),高洋又下令雕凿高约63米的蒙山大佛,刷新了童子寺大佛三年前刚刚创下的世界最高佛像纪录,像成后“一夜燃油万余盆,光照宫内”。
生人把家国安危寄托于西山佛窟,亡人则把对生前的眷恋和来生的希冀绘入黄泉画壁。
▲北齐娄睿墓壁画
在晋阳古城遗址周边,北齐娄睿墓壁画、北齐徐显秀墓壁画、北朝忻州九原岗墓壁画的发现,一次次改写并震动着世界美术史。走进建立在徐显秀墓遗址上的全国首座墓葬壁画专题遗址类博物馆——北齐壁画博物馆,东魏-北齐贵族鲜衣怒马、豪奢放逸的生活和北朝艺术家恣意挥洒、雄视古今的天才创作,让美术圈阵阵惊呼:
“这是中国线条美学的最高境界!”
“是中国壁画史上空前绝后的作品,在世界范围也非常罕见,完全可以和古埃及、古罗马壁画相媲美,并且不可替代。”
“要论兴高采烈,要论飞扬跋扈,这群无名的北朝天才,空前绝后、独步世界。”
▲虞弘墓汉白玉石椁刻图
最令人瞠目的,是发掘于1999年的隋代重臣虞弘墓。其汉白玉石椁刻图中的人物服饰、器皿、乐器、舞蹈以及花草树木等内容,均取材于波斯和中亚诸国,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反映中亚古国和东西文化交流最集中、最丰富、最珍贵的实物资料”。从墓志铭和石椁雕刻中的高鼻、深目、黑发、胡须浓密的人物形象可知,虞弘是一位“执掌祆寺及西域诸国事务”的“鱼国”人,属于地中海高加索人种。可见,太原作为多族杂居的国际大都市,曾让多少“老外”趋之若鹜、多少“晋漂”乐不思归。在长达300多年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并州这个五方杂居的民族熔炉,以包容万象的气度成为中华民族大融合的中央舞台。而数百年后从这个熔炉中走出的,已是混合了多民族优秀基因的全新中华民族。正是这个“重生”的中华民族,带着吞吐四海、意气飞扬的浪漫气象,迎来了中国历史最辉煌的岁月——大唐。(明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