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 作家、旅行者

这些日子，大湾区最让我关注的地方是江门开平市的赤坎古镇。

赤坎古镇沿潭江而建，晚清和民国时期是珠三角最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之一，拥有繁华商业。上世纪20年代的赤坎正值巅峰，拥有多所现代新式学校，各种商号云集，仅仅金银首饰商铺就有三十多间，酒楼、批发店、诊所、教堂、电影院、图书馆和照相馆等比邻而立。当时的赤坎人也因为侨乡和商贸重镇的“双重身份”，普及了自来水、抽水马桶、浴缸、电风扇、留声机和电影等现代化玩意儿。

对文化遗产保护的技术性要求

时至今日，赤坎古镇仍拥有600多座骑楼，构成全国规模最大、界面最连续、保存最完整的侨乡骑楼建筑群。不过随着时代变迁，位列“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赤坎也一度凋零，古老骑楼群因缺乏维护而渐渐破败。

前几年，赤坎古镇旅游度假区项目启动。作为广东省重点项目之一，它的目标是通过对古建筑进行保护和活化利用，延续古镇历史风貌，展现二十世纪初期赤坎商贸繁荣景象和市井生活，成为展示中国华侨文化的载体。

不过说实话，这几年我一直忧心于赤坎古镇的命运。作为古建筑爱好者，我见过太多“破坏式改造”，比如将原本雅致的寺院改得大红大绿、俗不可耐，将古村落或老街区粉刷一新，一股影视城风，还有那些“千人一面”式的古镇和古街项目……

前些日子，赤坎古镇开始试营业。看到宣传片和朋友的游玩照片后，我总算松了口气。赤坎古镇作为旅游区项目，有盈利需求，难免要迎合市场需要，因此与旧时“原生态”的赤坎存在不小差别，难免有雕琢痕迹，但仍可算是保存古镇旧貌，实现了“修旧如旧”的初衷。

历史建筑和街区不但有社会公共属性，也因为其背后历史，被赋予了更多人文意义。在历史建筑和街区保护领域，“修旧如旧”可算是高频词汇。

所谓“修旧如旧”，是文化遗产保护过程中的技术性要求。不过，人类意识到旧物之美和文化保护之重要，过程相当漫长。

修复古建筑也是文化活

18世纪晚期，英国出现了“如画”概念，指景致尽管斑驳沧桑，仍如画般美丽，这说明当时西方社会已经注意到“旧物”的审美价值。19世纪中期，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指出：“建筑最可歌可颂，最灿烂辉煌之处，着实不在其珠宝美玉，不在其金阙银台，而是在其年岁。在于它渴望向我们诉说往事的唇齿，在于它年复一年、不舍昼夜地为我们守望的双眼”，这也是“如画”概念在建筑领域的延伸。

1840年，法国颁布第一部文化遗产保护法——梅里美《历史性建筑法案》，此后各国陆续建立了文化遗产保护制度。19世纪末的意大利建筑保护专家卡米洛·博伊托提出了“如画式修复”，将“整修结束了却好像什么都没做”视为建筑保护的最高标准，也是对“修旧如旧”的最早定义。

二战后，有鉴于世界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了大量不合理的重建工程，对历史街区和古村落等造成巨大破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76年通过《关于历史地区的保护及其当代作用的建议》，提出一整套保护标准。

对照这套标准，以往人们所见到的那些失败的重修和维护，主要因为两点——

一是旧建筑早已毁弃，重建者只能通过历史记载或自我想象重新建造，因此面目全非。其实世界上有许多经典重建案例，困难程度都超出想象，比如波兰华沙和德国德累斯顿，二者都在二战期间遭遇猛烈轰炸，几乎被夷为平地。但如今走入这两个城市，古朴感觉一如中世纪，甚至根本看不出整座古城是重建而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波兰人和德国人都采取了精益求精的态度，搜集旧时画作、设计图、文字资料、照片乃至日记等，综合各种史料，力求还原旧时模样。中国古城镇和古建筑很难做到这一点，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许多重建者主观的随意性，缺乏匠人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客观上缺少足够资料，比如没有设计图、摄影技术进入中国较晚，中国画也强调意境，不像写实的西方画作可以充当“资料图”……

二是旧建筑在经过整修之后，完全失去了古貌，出现色彩过于俗艳、过新的建筑材料与古建筑不协调等问题。这一点则是主观的审美缺陷所致，许多重建者一味求新求大，没有文化底蕴。其实修复古建筑不仅仅是技术活，也是文化活，需要长期的审美熏陶和历史知识。

深圳对“修旧如旧”拥有不错的经验

深圳作为一座新兴城市，并非没有值得保护的老街区和老建筑。前几天查资料时，“偶遇”一座原位于龙岗区、建于1930年的兰著学校，由牙买加华侨捐资建造，建筑造型典雅，主建筑配有防御炮楼，有专家称其具有“在中国炮楼中难得一见的造型美观，形制独特”。正打算将之列入探访目标，才发现它已于2007年被拆除，让我颇为惋惜。

不过随着观念的进步，辅以经济实力，如今的深圳在“修旧如旧”之路上已经拥有了相当不错的经验。

2019年开始保护性开发，前不久修缮完成的观澜古墟便是一例。作为集中呈现客家社会生活、经济和传统文化的历史街区，当年的观澜古墟曾有“小香港”美誉，现存碉楼15座、商铺100多间、客家居民楼和西洋民居楼数百座。但就像赤坎古镇一样，它在岁月侵蚀中逐渐衰败。它的修缮恪守了修旧如旧的基本原则，尽可能使用原历史建筑的旧材料，对原有各种构件尽可能修复使用，不随意更换。尤其是外墙的维护，为了避免“修旧如新”，所以采用的青砖和石材都尽量以旧材料再加工利用。

同样在观澜，前些年就成为“网红”的观澜版画基地，将原本脏乱差的旧村落重新规划，完整保留了客家村落的田园风光和建筑群。它的“修旧如旧”沿袭了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包括壁画、泥塑和脊饰等元素。

作为深圳现存最大的历史街区，沙井古墟也是深圳规模最大的城市更新项目。这里早在宋代就有聚落史，清代和民国时期形成繁荣航运与商贸，但几十年来，它有了越来越多的自建房，许多老房子失修，变得越发杂乱。对于这片街区，深圳采用的方式是保持历史风貌，并对其进行活化。

这种修旧如旧，本质是对过往“大刀阔斧式城市改造”的修正，将历史街区和建筑置于匠人精神的“小刀”之下，使之恢复旧日神采。一座现代化城市，正需要有这样的包容和气质。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