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玲

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路上奋力打扫，扫走大雨带来的淤泥、落叶和残枝。

父亲今年虽已70多岁了，但他的背仍然挺得笔直，就像屋后面生长的杂树，年岁虽已不可考，却依旧丰神俊朗。

父亲清扫路面

大约七八岁时，我因拒不听从父亲的指令去提水，被父亲举着撑衣杆追着打。当然，我跑得很快，像兔子一般奔出了禾场。我从小就知道没有站着挨打的道理。父亲终究跑不过我，只得作罢。或许，他只是假装跑不过我。

现在还能原原本本讲清这件事，可见它被我记了几十年。有时，它被作为重男轻女的证据，让我拿来揶揄父亲。父亲总说不记得了，或者不承认有这回事。母亲却出来补充:“有有有，哪有像你这样打女儿的，幸亏女儿跑得快。”

我出生时，父亲在公社农具厂当技术员，改制时他干脆在鼎城区唐家铺乡墟场上开了一家修理厂。那个丁字路口，信用社旁边，数十间红砖房，靠公路的那排是两层楼，走进去就能闻到刺鼻的机油味。因为修农具、电器、车辆，父亲的知名度很高。我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介绍自己时，总会扬着头说：“我是高霞凡的女儿。”

后来，厂子卖给了别人，父亲去外地做事，我与父亲的相处时间就更少了，他更像一个走动较多的亲戚，我们之间有着难言的疏离和客气。他更关心的是我的成绩。有一次，听说我要去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他骑着单车去黄土店镇给我买了一本作文选。我拿着一看，封面写着“全国高中生优秀作文选”，那一年我读初二。

这本作文选，与那双白球鞋一样，成为我生命中无法忽略的重要剧情。还是初二那年，学校要求开运动会时都要穿白球鞋，而我只有两双黄胶鞋。母亲在赶集时花了两元钱给我买了一双白球鞋。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试穿新鞋。鞋子大了一截，穿着空荡荡的。我翻开鞋底一看，37码。母亲说，你的脚还要长，买大点，可以多穿几年，省得浪费。于是，她又找来两把稻草，塞进鞋尖位置。第二天，瘦小的我就穿着这双宽大的鞋上学去了。30年后的今天，我的脚还是只有35码。

父亲种菜

父亲懦弱，这是母亲对他的评语，但父亲的懦弱之中有着无声的倔强。他是个非暴力不合作者，母亲看不惯的那些行为，过了四十多年后他依然没改过来。作为一个地主家庭里最小的孩子，否定与批评，他成年之前已经经历太多太多，母亲明显的奚落或含沙射影的讽刺，与阶级斗争时留下的伤痛相比，不过是挠痒痒而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在我们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了。我给他买他喜欢吃的零食时，他总要对我说谢谢。我说：“这就是养儿防老嘛！不然，你把送我们读书的钱攒起，可以养几个老了。”父亲笑了笑，依然故我。后来，我发现很多农村老人都是这样，他们已经失去了耕作的劳动能力，而发放的养老金和流转农田的收入根本无法维持日常生活，更不用说提高生活水平了。生病住院吃药等意外，他们只能依靠儿女，并在这种没有选择的依靠中逐渐变得胆怯起来。

我说，小时候我们依靠你们，现在你们依靠我们，这是自然而然的角色互换，生活就是这样的。父亲看着我，笑着说，是的是的。但是，每次面对我为他购买的大包小包东西，他还是忍不住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