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曾经有一些人忘了祖宗的辉煌而失去了自信的勇气，言必称希腊。这一切，随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将随风而去

◎吴锡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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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橱里立着一本《西方哲学史》，美国人弗兰克·梯利著，艾伦·伍德增补，葛力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696页，厚厚一大本，详尽介绍了从古希腊、古罗马到近代的西方哲学。但是可惜，作者一开头就宣扬了一个谬论：东方无哲学。他在《序论》里说：“哲学通史要包括所有民族的哲学。不过，不是所有的民族都已产生真正的思想体系，只有少数几个民族的思想可以说具有历史。许多民族没有超过神话阶段，甚至东方民族如印度人、埃及人和中国人的理论，还主要是神话和伦理学说，而不是纯粹的思想体系，这类理论同诗和信仰交织在一起。”另外一处，第一篇第一章第一句又说：“古代民族中很少有远远超出神话阶段的，除了希腊人以外，或许没有一个古代民族可以说创制了真正的哲学。”

好吧，我们就把作者在书里介绍的一个希腊人和我们所知道的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印度人作比较。西方人认为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对世界本源的探讨，即所谓本体论。古希腊人赫拉克利特，生活于公元前535年到公元前479年，说世界的本源是火，万物变成火，火又变成万物，正如货物换成黄金，黄金换成货物一样。中国的老子生于公元前571年，比赫拉克利特大36岁，相传西出函谷关后不知所终，所以后人不知道他是哪一年去世的。老子认为世界的本体是形而上的“道”。他是这么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他把这种无形的东西比作大地上四通八达、无远弗届，又循环往复的道路，实在比赫拉克利特指认火为万物之源要高明。

赫拉克利特有辩证法思想。他说：“生与死，醒与睡，少与老，是同样的东西。后者变化，就成为前者；前者变回来，则成为后者。”据他说善和恶也是同一个东西。在这个领域，我们的老子是这么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比老子稍后的庄子有一篇《齐物论》，说矛盾对立的双方是统一的，生与死，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大与小，寿与夭，然与不然，可与不可等都没有差别。同样的思想，为什么希腊人的就是哲学，中国人的就不是呢？

赫拉克利特还有一个万物不断变化的观点，说“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新而又新的水不断地往前流动”。关于这一点，产生于印度、成长于中国的佛教有更科学的论述：缘起性空，刹那生灭。佛教认为宇宙万物都不是永恒不变的，都是有条件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灭，所以是空的。我母亲生前常常手持佛珠，闭着眼睛念《心经》，有些句子我耳熟能详，如：“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现在知道，佛教“色”的概念是指人的感觉器官能够感觉到的事物，它们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说空，空即幻。恩格斯给予这种思维极高的评价，他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说：“佛教徒处在理性思维的高级阶段。人类到释迦牟尼时代，辩证思维才成熟。”释迦牟尼生活在公元前623年到公元前543年，比赫拉克利特大了88岁，他的思想难道不如这个后生小子？凭什么说印度也没有哲学？

梯利曾留学德国，大概受了黑格尔的影响。黑格尔贬低中国文化，说中国只有伦理，还没有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我们知道，哲学分为自然哲学、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难道伦理不是哲学？而且，黑格尔说的是儒学，而中国还有道学。他并非不知道老子，一说到老子，他就自己和自己打起架来了。他在《历史哲学》一书中说：“中国人承认的基本原则为理性（reason）—叫做道。道为天地之本，万物之源。” 难道这不属于哲学的基本范畴本体论？ 

至于政治哲学，老子的比赫拉克利特的要高明得多。赫拉克利特认为对立面的斗争普遍存在，世界为斗争所支配，如果没有对立和斗争，世界就会因停滞不前而毁灭。他的名言是：“战争是万有之父和万有之王。”关于战争，老子是这么说的：“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他说人们都厌恶这种不祥之器，有道之人不用它，因为他看到了战争带来的祸患：“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如果说中西文化有什么差别，我认为这是一个。矛盾对立统一，我们看重统一，故倾向于包容，他们看重对立，故倾向于斗争。总之，一个好战争，一个爱和平。纵观今日之世界，西方人如此好战，恐怕赫拉克利特的政治哲学难辞其咎。 

如果梯利一开头这么说：我对东方哲学没有研究，故仅谈论西方哲学，那这本书还是不错的。但他之所以犯这个错误，不仅因为不了解东方，还因为他不懂得一个常识。俗话说得好：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不管什么民族，智力都是差不多的，只要他们的生产力达到了一定的程度，生活比较宽裕了，就一定会开动思想的机器，思考周围的一切。比如夜里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的星星，他们会想，天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日出日落，寒来暑往，周而复始？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争我斗，纷纷扰扰，永无止息？想着想着，就会觉得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一种力量在支配，如果往左偏一点，赋予这种力量以情感和意志，宗教就产生了；如果往右偏一点，把它看作无意志的存在，就产生宗教的姐妹哲学。中国人恰恰是宗教意识最薄弱、理性思维最强大的民族。欧洲人在黑暗的中世纪一直被宗教所压抑，急慌慌寻找出路，所幸从阿拉伯人那里获得了希腊古代文化典籍，又吸收了中国人的理性思维，才有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

可是，人容易忘本，往往人一阔，脸就变，以为西方自古以来就高于东方，黑格尔和梯利就属于这一类。可悲的是，我们也曾经有一些人忘了祖宗的辉煌而失去了自信的勇气，言必称希腊。这一切，随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将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