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对外在美丽的追求，长久以来被默认为是独属于女性的爱好，是根植于女性生理特质的属性。但是，媒介的无孔不入正聚集成一股强大的话语力量，制造并放大了容貌焦虑。女性如何面对镜像世界中被凝视和自我凝视的双重考验？作家舒雅在《她的姿本时代》中正是以尖锐却不乏友善的视角深度剖析了当代女性在面对速美与速朽的辩证法时的欲望与成长。主人公梅若伶在她一手创建的美丽王国中，是多重身份叠加的存在：她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商人，也是一位追求美丽的消费者，更是一位对衰老极度恐惧的女性……正是在身份的交叠、转换与矛盾冲突中，梅若伶的丰满而又复杂的形象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借此，一幅女性被凝视和自我凝视的社会图景徐徐展现开来。
审美凝视是女性无处逃离的“极乐谷底”
进入影像时代以来，女性的美丽标准和价值来源正在被电子屏幕的成像形式所中介。16:9的宽屏成像设计使得女性的丰腴成为了一种原罪，4K高清拍摄技术使得女性对面部衰老的焦虑达到了巅峰。“无瑕”成为了美丽唯一、极致的形态。这也正解释了书《她的姿本时代》里那句广告词何以存在——“橡皮擦一样轻轻擦去你的细纹”。社交平台上，关于“身体挑战”的话题层出不穷。无论是“A4腰”挑战、锁骨放硬币，还是“小腿肌肉阻断术”、“玻尿酸填充精灵耳”等畸形审美下对身体细节的反复改造，都将女性的容貌焦虑推向了极致。“美丽”在文化构建、资本规训和“第一性”言说等的共同作用下具有了单一的标准。
如果说资本、影像等凝视构成了女性面对着的外在环境，那么，女性的自我凝视则让“姿本时代”的困境愈发无解。上野千鹤子在对性别议题讨论中重点分析过这样一个极具冲击力的概念：恐弱（weakness phobia），即：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弱者或受害者。恐弱心理通常会使长期居于他者目光凝视下的女性“自主”接受他者的标准进行自我规训。所以，“姿本时代”的女性，终其一生都活在镜像的世界中完成着对自我的认知。但是，这面糅粹着广告、媒介、资本等多重权力话语的镜子，却并不以还原女性真实的“像”（image）为目的。相反，女性不得不逡巡于镜子内外所呈现出的两个分裂着的自我之间：镜像的我，无暇、靓丽，镜前的我，衰老、疲态。在《她的姿本时代》中，梅若玲索性毫不掩饰地对镜子内外的“两个女性”加以利用，将前者包装成为只要女性不断付出金钱、时间、心血就可塑造出的完美自我，以此引诱女性前赴后继地扑向医美这一极乐谷底。事实上，镜中世界的危险性不仅在于那种完美自我是不可达及的幻像，更加重要的是，幻像的存在进一步加剧着女性对真实自我的反感和拒斥。分裂着的两个自我最终瓦解的是女性自我和解和自洽生活的可能性。如此西西弗斯式的困境不免令人们对“姿本时代”的女性自我成长之路怀有一种悲观心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野千鹤子在对“什么是女性主义”这个问题的阐述具有重要的意义：“女性主义是让女人坦然接受并爱上女人身份的思想。”
女性该拥抱单义的美丽，还是丰富的生命？
尽管主人公梅若伶在与金钱、权力、美貌等欲望内容的反复纠缠中寻找着对自我的界定，但是，读完全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却倒回了开篇的一幕：梅若伶十九岁那年，在广东惠州档口卖西裤时，“她踮起脚尖，像模像样地跳起舞来”。如果说功成名就后的梅若伶让人敬、让人惧、让人捧，那么，彼时的梅若伶则令人尊、令人爱、令人慕。这是十九岁少女没有年龄焦虑时的自信，是在时代洪流中为生活而奋斗时的自立，是一种充满希望且无所畏惧的自在与自得，是属于女性生命本身的美丽。在梅若伶的整形帝国中，这是一个尚未被填充“玻尿酸”和“生理盐水”的本真生命。事实上，二者共同构成了以女性身份存在着的梅若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在承认女性生命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基础上，去思考女性生存方式的多样性和可能性。
女性的生命，如何具备更加丰富的内在维度？这是在“姿本时代”里林乐瞳和梅若伶们的故事向我们抛出的另一个核心问题。作家舒雅通过文字创造出了一个关于女性成长的世界，尽管这种成长，往往是借助失意迷茫、随波逐流、欺骗、冲突等痛苦的方式而实现的。在“姿本时代”里的女性成长故事落下帷幕之后，当我们再来反观那些倾其所有追求皮囊美丽和欲望实现的女性们时，任何站在制高点上的鄙夷和批判反而成为了观众们毫无意义的情绪宣泄。女性困于无穷无尽的消费和景观陷阱之中，这并非完全是女性的自我选择，而是性别、影像、资本等多重外在社会权力叠加建构之后社会欲望客体化投射的结果。即便是女性的自我觉醒之路，也极易陷入媒介、资本等编织而成的权力牢笼之中，从而使得女性的觉醒与反抗也不免成为一种景观之中的景观。
打破审美枷锁，与真实自我和解！
女性追求美丽是无罪的，美丽是生命的一部分，舒雅在《她的姿本时代》中通过面对审美议题时的女性群像的刻画，向我们展示出了对女性生命力的深度思考。我们为梅若伶们渴求层层滤镜的加持、滑向单义的美丽标准而痛心，但是，岚晴们作为前者的对照面，则向世界展示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女性生存姿态。她坦然接受时光流逝为自己赋予的斑点和皱纹，并将这些印记理解为岁月对自己的奖赏。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看，这种对他者所构建起的暴力性的审美标准的拒斥和无视，正是女性从内打破、无限生长的必经之路！
女性的成长，需要打破外部审美标准的枷锁后实现对真实自我的接纳，需要在充分自我接纳的基础上构建起稳定的生存原则以实现对真实自我的重塑。打破外部暴力性的审美规范，建立起属我的原则并依此自洽地生活，这正是女性生命力的最好彰显！解放之路，正蕴藏在尖锐而又疼痛的矛盾斗争之中！
（作者系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