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薪集封面
吕新景兄1982 年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中文(汉语言文学)专业。在那个“文学的黄金年代”选择此专业的人,文学热情极高,多有做诗人的情结。虽然当时我国大学的中文专业并不着意培养诗人,课程设置是以知识和理论学习为主,却也为这样一群志趣不泯、情怀高远者,打下了坚实的语言文学基础。毕业之后,他们大都忙于本职工作,极少有时间进行诗歌创作,但是一旦有了时间和机遇,性灵唤起,兴会即临,捉笔倾泻。这得益于其所积淀的语言文学功底,诸如:对前人作品阅读量大,诗经楚辞,唐风宋韵,潜移默化,从而善于熔铸、创新诗境;明了传统意象意蕴,能灵活撷取,传达情意,诗味浓郁;通文史,在需要的时候能恰当化用相关语典事典,含蓄蕴藉;明文体,能据抒情叙事或题材内容之所侧重,择用适宜的诗歌体式;懂得创作方法、写作规律,立意、运思巧妙;熟稔修辞,手法多样,语言感染力强,等等。总之,素养在焉,与“瞎撞者”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
新景一直从事文化工作,其汉语言文学的功底又在实践中得到进一步巩固、增强。退休之后从心所欲,开始诗歌创作,恰是“老笔闲中拾,新诗偶得篇”(《年夜》)。历数年,集腋成裘,便有了这本《负薪集》。
读《负薪集》,最为亮眼的,首先是那些山水诗。考其成功之因,新景所历山水之美,是一方面,此所谓“江山之助”也;抉发、再现山水之美,是又一方面,此学养之所成也。二者实相辅相成。
新景台州临海人,得山水文化沾溉。台州山水之美,古来共谈。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并序》有言:“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极
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后谢灵运出入台州之境,台州亦为山水诗发源地之一。至唐代,李白等众多诗人接踵而至,歌吟台州山水的唐诗佳作传遍神州,“诗路”文化氤氲。山水与文化双重影响,孕奇毓秀,域内“其民秀而敏,人人殊异”,此旧志所言也。
台州人聪敏善学,易于开启诗心诗情,哪怕是遭贬至台州的郑虔、被奉祀于台州的王维神位,都能在此地产生诗教化民的影响(参见拙文《浙江黄岩王维庙考辨》,《浙江学刊》2003 年第6 期)。晚唐,台州本土诗人项斯已经名振诗坛;其后自宋迄今,台州诗家层出不穷。
诗有清才,山水美的抉发、赏会,尤其需要诗人发清妙之天机。王维正是提出“天机清妙”这一审美命题的山水诗人。王维的山水诗之成就,多得益于此。读新景咏山水的某些佳篇,感觉近王诗风貌。如《扎龙观鹤》:“大江寒泽国,秋瘦野林稀。鹤自晴空下,云从草上飞。”诗人心灵纯白,朗鉴外物,物我无隔,而得天然画意。又如《和白野、乐之万马渡溪上静坐》:“石重泉细吟,榉柳蔚成林。默坐微澜上,溪心是我心。”其澄怀味象,默照冥合,已然获得禅悦。据新景《六十抒怀》“且学王诗佛,家山秋意红”之言,他对王维及其诗歌的接受,是自觉、主动的。
而且他还进入终南山辋川,追寻王维踪迹,作有《辋川怀王维》八首等诗,如《欹湖寻波》:“地裂清波覆,浅溪沟石殷。青林同水色,山谷见闲云。”显然他用功颇深,谙熟王维与裴迪的辋川绝句,而仿其形制、法式为之。既学王诗,新景的六言绝句《春后初步灵湖》:“烟柳半湖轻绿,长堤一袭芳华。碧水迥波有岸,好山真个清嘉。”《春行湖畔》:“家住灵湖北岸,水洄碧柳桥东。洗耳听莺春树,问诗山色空蒙。”也与王维六言绝句风味近似。
新景对其所心仪的古代山水诗人,确有踪迹之追寻和作品的涵泳、习得。例如《再访谢公楼》:“两访高斋闭,三人绕北楼。登临非我意,拜谒在心头。俯首诗清发,举杯客更愁。已迷廛市眼,何处识归舟?”谢公楼即谢朓楼,在安徽宣城,新景与志同道合的友人白野、张岳三人慕名来访。诗用“高斋”一语,已表明此楼乃谢公当年“高斋”址上之建筑,新景心存高斋,而今至仰之弥高。“俯首”一语,化用清人王士祯《论诗绝句》称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清发”一语,化用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间小谢又清发”,表达对谢朓、李白天然清新诗风的崇仰——谢诗“清发”,与李白主张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致。“客更愁”一语,从谢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化出;“识归舟”一语,从谢朓“天际识归舟”(《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化出。诸语之用,会通、熔铸于一诗之中,水乳无间,足见新景对谢朓及其诗歌之深度把握。又如李白,其在台州的游踪及诗作,新景自是因家乡地利之便而熟知的;与白野、张岳宣城之行,则特意寻至李白名作《敬亭山》之产地,考察环境,体味诗情,得诗云:“众鸟闹林间,闲云去又还。烟霞生碧树,青竹隐光斑。独坐通天际,相看登绝峦。长歌怀太白,直上敬亭山。”兴发感动,有沟通古今之情。
从以上新景对王维、谢朓、李白诸贤的推崇看出,他是多得其惠润的,体现在山水诗风调上,总体上追求自然清新。读新景《石梁桥下独坐》:“幽溪盈绿意,独坐悟玄机。庙里钟声落,崖边日影微。飞流泉沫白,春树鸟声归。桥下听林籁,月光照石矶。”又《寻天台山九华地藏寺》:“小寺偏幽阒,禅花发几枝?州山相鹤峙,腾岭独灵姿。驻杖逢飞雪,开坛见吼狮。白云常系石,月露满清池。”觉醇古淡泊,静气迎人,清新可喜。
读者阅读诗歌,感受美意,常常从一个用词就能看出作者的学养,收获诗歌的含蕴。这个词有来历,经典,在诗中用得贴切、稳当、灵动,能提升诗的醇化之美,如新景的《芒种》:“天街春色老,檐上白云勤。谁拭蓝天镜,千山正鸟耘。”“鸟耘”,取于舜耕历山,群鸟为之耕耘的传说;又为“千山鸟飞绝”之冬景的对立之语,以写春种,意象鲜活,又颇具内涵,耐人咀嚼。又如新景的《家山感怀》:“常梦白岩溪水清,旧居新舍写离情。小时总觉山村仄,迟暮已无南亩耕。”“南亩”,指田土,因古人田土多向南开辟,以其向阳,有利于庄稼生长,而产生了该词。
新景用“南亩”而不用通俗的“田地”,大概在传达曾经历的家园农事情结、美好土地的依恋情结,以及懂得该词所积淀的诗性——该词最早出现在《诗经》中,《豳风·七月》写农事,“同我妇子,馌彼南亩”,《小雅·大田》说“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其他如新景的《夜登樵夫阁》之“清流”(双关)、《湘湖遐思》之“霞杯”等,均见其学养。
新景的佳篇,还有结构见章法、用笔见老练,如《步韵李葆国先生〈访石梁镇〉》《过颜子庙》,皆可称道;有文史通达、学识兼备,如《大明宫怀古》四首等,谙“怀古”之体,具一定的思想深度,不赘。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清人王昶《题沈秀才安成靖琢诗图》说:“学问由来辅性情,不须雕琢费经营。”学养长才情,诗人的学养与诗中体现出的学养,是一致的。
最后需要向读者说明两点。其一,笔者称赞新景诗歌的学养,溯及其专业,但并非认为学中文专业的人才能写好诗歌,不是中文专业的人,就不能写好诗歌。笔者只是表达,他具有系统的语言文学学养,且已体现在诗作中,获得了成功。学养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理应具备的条件,是其持续发展的功底。而语言文学学养的获得途径,非必经过大学的中文专业的学习一条。只要肯研阅积学,谁都可以。其二,本文只言及学养,未具篇幅以言其他。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钱锺书《谈艺录》论“性情与才学”也说:“王济有言:‘文生于情。’然而情非文也。性情可以为诗,而非诗也。诗者,艺也。艺有规则禁忌,故曰‘持’也……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学者也。大匠之巧,焉能不出于规矩哉。”这些话,都很辩证。作诗是一种综合素质体现,所以笔者强调,优秀的诗人,实具才、情、学、识,兼而有之,互有助益,不可偏执。
此意谨与众雅君子共勉。
壬寅年仲冬之月
于甬上释然居
李亮伟
李亮伟,1957年生,四川威远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今西南大学)中文系。宁波大学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出版有词集《冰壶集》,学术著作《涵泳大雅——王维与中国文化》《中国古代山水文学散论》《泠泠唐音——唐诗咏宁波全解》,合著《由拳集校注》《白榆集校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