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杨浦到云南永平，全程超过2000公里，需跨过包括长江中下游平原、东南丘陵、云贵高原等在内的多个地形区。

2019年寒假，在哈一口气眼镜就会起雾的冬日，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社会工作学系青年教师陈岩燕带着她的学生们搭上了前往昆明的绿皮火车。到了昆明，她和同系同事、也是她的老同学洪浏老师会合，一起搭上了前往大理的高铁，到了大理之后他们倒乘汽车前往永平县，一段36小时的旅程总算告一段落。

这是陈岩燕“第一次带多名学生出远门”，当时她在车上吐得“死去活来”，却没把身体情况告诉任何人，只是一边听着火车“呼哧”向前，一边想象着正在展开的前路，“惴惴不安而又充满期待”。

路途辗转，经验不足，这支年轻师生队伍，就这么抵达永平。

凭着“做好一件事”的倔强，他们咬咬牙决定做一个较大体量的、见效慢但足够有意义的项目。经过五年实践，这个名为“欠发达地区农村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职业启蒙”的项目，终于在近期开花结果，获评第七届教育部直属高校精准帮扶和创新试验典型项目称号。

你的梦想是什么？

▲ 团队在永平

于陈岩燕和洪浏而言，选择踏上永平的土地，是偶然中的必然。

彼时，他们是老同学，还都是复旦社会工作学系的青年教师。2018年，作为长期分别关注“儿童发展”和“贫困问题”的学者，他们基于前期研究得出共识：儿童对学习的兴趣和意义感，决定了他们的未来成长之路，也影响着脱贫的可持续性。如果能在儿童对职业期望刚刚开始形成感性认知的阶段，积极开展干预和引导，或许能提升欠发达地区儿童的教育期望，解决他们的心理社会需求。

于是，他们决定将首个创新实验之地定在与复旦结下深厚情谊的永平县。

2019年起，在陈岩燕和洪浏的带领下，这帮复旦人开始更加深入地走进永平，尝试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孩子们的未来有更多可能。他们对永平县龙街镇上村的贫困儿童和留守儿童进行家访，由此开展包含需求评估、证据整合、项目设计、田野实验等要素在内的历时四年的田野干预研究。

迈开走向孩子们的第一步时，他们带着一个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在项目中，团队鼓励一切关于梦想的言说，团队成员向孩子们分享自己“天马行空”的梦，以此引领孩子了解自己的兴趣、能力、技能等优势，并在课堂中讨论各种职业的特点。

▲ 团队成员与孩子们在一起

2018级社会工作专业本科生张敏是第一批参与项目的复旦学生。回想起项目经历，她至今忘不了夏令营里那个鼓起勇气、大声说“我想当相声演员”的小女孩。

“她能对偶像的故事如数家珍，谈起相声来眼睛亮亮的，”张敏介绍，“但是她的家人觉得这种想法是‘不务正业’，希望她好好读书，久而久之，她也不太敢和别人分享了。”

在课题组创设的夏令营中，这个女孩找到了谈论梦想和靠近梦想的门，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表达欲和表达能力原来是个巨大优势，并渐渐主动向老师咨询职业问题，小脸上满是骄傲与期待。

▲ 职业启蒙的课堂上

在夏令营中，孩子们还被组织扮演自己感兴趣的职业角色。

一次活动中，孩子们要扮演银行业务员，项目团队的“哥哥姐姐们”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们的用语，告诉他们掌握“你好”“请”等礼貌用语是成为一名合格业务员的必备能力。没过几天，孩子们的班主任忽然找到陈岩燕，兴奋地说：“还是你们有办法！有几个小孩皮得很，但这几天他们都和我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了。”

“所以，‘职业启蒙’是一个容器，我们更重视其中装的‘社会情感能力’的酒。” 对此，洪浏笑着解释道。

在团队看来，以职业规划为框架进行的活动能带给孩子更多的现实感，团队在此过程中能更有效地关注孩子的社交关系、学业努力、内在品格等情况，将职业启蒙教育进行得更为潜移默化。

▲ 积极参与活动的孩子们

在项目中，受到潜移默化影响的，还有当地的教师们。

在长期教学中，不少一线教师日益疲惫，逐渐习惯于采取高压和权威的教育方式。“即使是整理队伍，也得用高分贝声音喊话，不然孩子们就不听。”一位班主任介绍。

然而，项目的实施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可能。课题组对孩子们采取的正向鼓励、及时肯定等沟通方式越来越多地被当地教师们运用到教学实践中。

一位老班主任对陈岩燕表示，她过去觉得，“孩子想学也得学、不想学也得学，没有商量余地”，但是，当看到项目团队虽然没有训斥过任何一个孩子，却成功地推动他们积极参与、主动思考、热切期待下一堂课，她“很是震惊，决定学着转变自己的教学理念”。

在第一期职业启蒙夏令营行将结束时，那位严肃而敬业的班主任动容地对陈岩燕说：“我最近正在琢磨你们说的‘学生心理维度的发展’，这太重要了！与其让孩子苦着脸学，不如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学。”

在课题组的影响下，她决定从下学期开始给所有学生进行一次家访。在永平山村，需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一户人家，全员家访的承诺很不容易。“我想只有多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才能更好地理解他们在学校的表现，多给他们一些关爱。”

他们开始相信无法被量化的成功

在实践中，不仅永平儿童打开了梦想的门，参与项目的复旦学生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结束为期半年的职业启蒙服务后，张敏决定报考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管理专业的研究生。

作为一名来自云南农村的学生，张敏对农业很感兴趣，却迟迟下不了攻读该专业的决心，“读农业管理之后能做什么”这一疑问久久徘徊在她的心中。

两年前，她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2021年，为给永平儿童开展与农业职业相关的启蒙教育，陈岩燕带团队成员一起来到上海金山现代农业园区进行先导学习。在那里，张敏见识到了年产值数十亿的净菜加工企业，这家企业包揽了上海出发高铁和一家大型航空公司的全部盒饭；接触到了致力于研发农业机器人的热血创业团队，团队成员里，有人是坦克特种部队退役军人，有人是计算机或化学专业出身……

当然给她造成最大冲击的，还是一位智能农机研发企业家的话——

当时，一位同学惊诧于一台农业机器人的价格竟然高达200万元，于是脱口而出：“近200万的机器，真的有市场吗？”企业家哈哈大笑，并解释道：“农业是一个高附加值产业，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发展新型农业需要更多技术与人才。”

后来，在云南永平，张敏接触到了更多在当地从事新型农业的先行者，他们有理想、敢拼搏，将家乡的特色产品推向更为广阔的舞台，张敏备受鼓舞。脚踩着家乡的红土地，她想明白了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 团队成员在调研的路上

与张敏不同，2018级社会工作专业本科生张洹铮形容自己是“小镇青年”，虽然有着农村背景，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城市。

2021年秋天，张洹铮报名参与课题组的秋季加强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两个月给我的震撼很大。”

在永平农村，张洹铮发现，家长老师都把成绩看作孩子的全部，于他们而言，以好成绩考进县城中学，再从县城中学考到好大学，是实现美好人生的唯一途径。然而，农村孩子太需要更多的支持。“在上海待太久，我几乎忘了城乡教育资源不均衡这件事。”

在服务初期，她一度怀疑“给予孩子们新的职业理想、鼓励孩子们为了梦想而付出是否正确”。

“明知现实条件有限制，还要鼓励小朋友朝着新兴职业发展吗？给了希望又默默等待现实夺走孩子的希望，是不是有些残忍？实施项目究竟是我们的需要，还是小朋友的需要？”在每天一次的集体督导会上，她将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一一吐露。

▲ 每天活动结束后的晚间集体督导会

张洹铮记得，老师为她细致讲述了职业启蒙教育中瓶与酒的关系，并告诉她“不妨再耐心看看孩子们的变化。”

后来，张洹铮欣喜地发现，孩子们真的出现了转变——他们变得更礼貌了、更自信了，也更容易建立亲密关系了。在分别时，孩子们自发走到摄像机前，录下各自对复旦“哥哥姐姐”说的心里话。

她本以为，自己听到的可能会是“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我会想你的”“谢谢你”之类的临别赠言。然而，孩子们却在视频里神色自若地向她鼓励道：“小鱼姐姐（张洹铮的昵称），你现在特别漂亮，你要自信，我们一起变得更自信！”

▲ 孩子们踊跃举手成为项目课堂上的常态

这时，张洹铮才想起，为打开孩子们的心扉，她曾分享过自己的青春故事，她告诉孩子们，自己小时候因为有些胖，一度很不自信。“没想到这番话他们记了这么久，也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瓶中酒的重要性，我们传递给孩子们的同理心以及待人接物的道理，都外化到了他们的日常行为中。”

永平归来，张洹铮坚定地走上了社会工作这条路，每当遇到挫败与灰心的时刻，“一想到孩子们跟我说的话，就感受到了自己给服务对象带来的价值，尽管它们不一定能被量化。”

他们有一个信念

做长线的科研和长期的服务

长投资回报期的项目，青年教师要不要做？经费不多的情况下，要不要办包伙食的夏令营？面对这些问题，在项目执行的过程中，课题组逐渐找到答案。

谈起合作的原因，陈岩燕和洪浏不约而同提到了“理念合拍”四个字。

“我们做事都不太看眼前，不求立竿见影的产出，这方面我们有共识。”陈岩燕说。

在洪浏看来，专业的乡村社会工作干预项目，应该建立在与服务对象、当地机构的长期合作关系之上。“要用生命去影响生命，用我们的理念去影响他们的工作方式，用他们的本土文化来滋养我们的项目实践，这是双向的、渐进的发展。”

办夏令营的过程中，课题组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尽管手头经费不算宽裕，课题组依然决定压缩自己的伙食标准，咬牙包下90多个孩子的伙食费，并给寄宿教师支付劳务补贴。

洪浏笑称陈岩燕是整个课题组的财务总管，“陈老师规定我们每顿餐标是15块，有一次我们超标了，每人花了18块，她就特别着急，说‘下一顿得扣3块！’”

然而，这段“早上吃米线，中午吃饵块，晚上吃饵丝”的财政困难时光，如今师生们回忆起来却觉得非常甜。

陈岩燕回忆，距离最初那趟因有孕在身而吐得“死去活来”的36小时旅程已经五年了。此时，她的孩子已经在幼儿园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茁壮成长；参与课题的第一批学生结束了本科阶段，如今或深造，或就业；永平的高铁通了车，从上海到永平再也不用花36小时倒三趟车了；参加夏令营的孩子即将升入初中，离当年设想的职业生涯更近了。

然而，课题组还是和五年前一样，许下新期许，表示“事情都是靠人做出来的”，然后，一路摸索、一路前行。

经过五年实践，课题已结出初步的成果，研究已实现相对完整的闭环。接下来，课题组计划将产出的实务操作手册正式出版，推广职业启蒙教育的经验，为全中国农村的儿童教育工作者提供一套专业方法，既提高孩子的内驱力，又能充分关注孩子的社会情感需求。

“我们希望，即使门外汉也能看懂我们的操作手册，让更多农村的学校和孩子受益，如此，学术才真正扎根在中国大地上。”

来源：校外合作处

组稿：校融媒体中心

文字：姚舟怡

图片：受访者提供

责编：李斯嘉

编辑：徐佳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