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2年第12期P19—P20

作者：刘华杰 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摘自《自然辩证法通讯》2022年8期，莫斌摘

自然辩证法不同于科技辩证法，人与大自然同人与科技，也非常不同。如何不被科技牵着走呢？首先要意识到，现在所谓的科学及以科学为基础的技术是非常近期的事情，科学通史把科学的历史追溯得那么久，受到辉格史的诱导。科学史跟文学史非常不同，后者有相当的同质性，而前者异质性极强。如今的每一门科学，都有博物式的早期准备，博物也是自然科学的四大传统之一。但这依然是“将今论古”，从今日科学做大的现实出发来整理过去，才有“早期”“前期”做准备之类描述。坦率说，博物（学）的历史比科学的要久远且连续。一种保守的，让人避免尴尬的新说法是：博物（学）与（自然）科学平行存在、演化和发展，向前追溯，它们有共同的起源，共享某些叙述；到了今日前者明显式微，后者蒸蒸日上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式。奥格维和皮克斯通在编史学中均非常重视博物学，但是依然没有认同“平行论”，利奥波德则称博物学是“被遗忘的科学”。“平行论”相对于“收敛论”而言，表面保守，也有激进的一面。但这只是“一级激进”的理解，我的理解比这更激进，可称为“二级激进”：并列不是目的，而是要借此扬博物而抑科学。

西方有三大学问有natural+的结构：natural history、natural philosophy、natural theology。修饰语natural是什么意思呢？第一，暗示探究对象与大自然有关，第二，指探究方法：一种强调经验、实证的自然主义方法。第一层容易想到，其实它不重要。第二条容易被忽略，却十分关键。自然主义是后来才流行的词语，用它来解释之前的活动难免不够精准，但上述三门学问确实与如今的自然主义讨论关系密切，即重视经验证据。在第二层意思中，natural与supernatural相对照，不是与“人为”“人文”“人事”相对照。即便自然神学也不完全靠信仰，也讲究经验证据。有了这个解释，也就更容易看清牛顿的natural philosophy多么不同于之前和现代的探究。伽利略、牛顿之后，经验与理论、经验论与唯理论之争已无实质意义，因为近现代真正有效的学术研究采取了把两者有机结合起来的方式。有科学主义味道的逻辑经验主义科学哲学，从名称到实际内容也把过去曾经对立的两个方面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也唯有如此该哲学才不那么离谱。上述三门学术在其初创阶段，加上形容词natural代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态度、思路，标榜新涌现出来的一种做学问的方式。时间久了，它们成了固定词组，人们对其产出的历史语境已经淡忘，不但中国人不大关心，英语世界的现代人也不大清楚其背景。自然哲学和自然神学之西方文化痕迹过重，在非西方不容易找到对应物，但是前者不同，其他地区也有发达的博物学。由于它是一种宏观层面的“肤浅的”探究，其间有差别不会显得很大！说得再直接点，它们都是在“生活世界”中为了应对日常生活需要以及有限的智力探究需求而发展起来的。西方人有动植物分类方案，中国人、日本人、巴西人、印第安人、非洲人也有自己的分类方案，前者中个别人物出类拔萃，但是根本上说世界各地的博物学性质差不多。亚里士多德大弟子的博物学作品《植物探究》和《植物原因》有着非常强的实际应用背景，大博物学家林奈的植物研究也同样在乎植物的日常食用和药用。主张中国古代没有博物学，与主张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是同一种逻辑，只是前者比后者更令人无法接受而已。“科学”西方印迹强烈，而“博物”弱得多。以博物为例，东西方都作出了贡献，首先很好地服务于当时当地人的生活，也为后人为其他地区留下了记录和知识参考。学者不能仅凭文字记录和后来能够划归为自然科学的多少，而片面地判断曾经恰当地服务于在地民众生活之博物学的优劣。重要的是看对当事人管不管用。它们必须管用，对于“活着、留后”而言，它们作出了同等贡献。茶叶、瓷器、丝绸、豆腐这“四大发明”对中国古人生活十分重要。不宜问西方的奶酪技术与中国的豆腐技术分别对异地居民意味着什么。

自然主义进路的第一个优势是，它衔接唯物主义，从实际出发，避免极端的主观主义、唯心主义。第二，尊重大自然长期缓慢的演化现实，对大自然不作过分的“化简”。人总喜欢用简单的模式尽快把控局面，常发动认知能力赋予外部世界各种秩序。但一般不说“人赋秩序”，而说用理性发现大自然本身的客观秩序或“神的秩序”。宗教本身就是人类想象出的一种用以理解世界、处理各种复杂事物的“模型”，它跟各种数理科学模型一样好看、奏效，却大大化简了世界。近代以来，人类学术突破教条，蓬勃发展，产出了大批认知成果，均与理性、谦虚、实际的自然主义探究进路有直接关系。中世纪的人类与近现代的人类同等聪明，知识生产率却截然不同，原因是社会经济结构不同、价值观不同、认知方法不同。宗教在人类社会中如此普遍、影响如此巨大，究竟是为什么？维系秩序。基于信仰进行研究，也并非完全无效，但没有根本性推进学术。到了近代，学者甚至开始用自然主义的办法研究信仰本身。科学哲学先驱休谟在1757年刊行的《宗教博物志》（The Natural History of Religion）开创了人类理解宗教的一种新思路。此思路影响了费尔巴哈、恩格斯及现代诸多学者。费尔巴哈说，宗教是人的第一个自我意识，宗教之所以神圣恰是因为它们传来了这第一个意识；但是宗教把关系颠倒了，对人的爱必须是原本的而不应当是派生的。沿他的思路外推，科学是人的第二个自我意识。科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提供了第二个自我意识；但科学认为第一性的真理、实际上是第二性的，而科学认为第二性的生存、才是第一性的；生存作为基础绝不可能是派生的。2014年出版了一部《自然神学的博物志》，书名同时包含上述三门学问中的两门。沃斯特推荐用博物学的方法来研究历史，也是看重了博物探究的自然主义特性。

几百年来学术在深化人们对世界之理解的同时，成为多门分科之学，每个领域都变得十分专门化。通过启动客观化进程，可将对世界的化简做到极致，导致全面的“简化论”。在宏观世界中，客观化制造对象化，容易导致对立化和“征服幻想”；将主客体分离，把认知对象隔离、推远、解剖，操作起来十分顺手，却造成多种失真。主客分家、内容剥离、层次还原、世界控制，步步为营。此时，破碎化的、无限量的、与日俱增的硬科学成果成了新宗教，唯一有效的宗教，它左右着人的思维、主导着争战、形塑着社会。现代世界之科学作为一个整体恰好丧失了可证伪性，就如无法证伪宗教信仰一般。科学成为真理的化身、代名词。于是辩证法显现了：自然主义方法论引发的自然科学，如今已变得不自然。

应对异化，可能需要二次自然主义化，即重新出发，再次从源头上采取自然主义（与“回到事物本身”是一致），于是找到了老古董：博物学。博物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立足宏观，上下延伸，变焦检视。宏观的什么呢？宏观的经验，自然而然的经验，而非设计的、人造的科学实验。经验是杂多的、非控制的，而实验是以理论为基础的、精确设计的、严格控制的。从反事实条件句得到的科学定律到反自然的实验结论，一脉相承，借助于现代性规训制度，关系颠倒。现实的复杂世界退隐，舞台尽显人的“捏造”。从博物学的视角也可以重新审视哲学史和哲学流派。现在翻出古老的博物学、试图复兴已式微的博物学，不是看到了它比当今的自然科学还厉害、强大、有效，相当程度上恰好是看到了其反面。

认知和技术把人类从愚昧无知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有足够的闲暇从事更高级的文化、精神活动，从而活得更加自由自在。近代的科技，的确取得了可喜的成就，局部而论，相当多目标已经实现。但绝对不是从整体上看。如默顿所言，对科技进行功利主义辩护是不成功的，因为它同样带来了许多无法克服的问题。平均起来看，科技总是通往进步的正向力量吧？取平均值没用，现代科技设置了现代社会的宏观格局，就像大屋顶一样，而人类个体都生存在此屋顶下，这个格局是无法平均处理的，只能被动接受，限制也越来越多。从博物的眼光看它们都是为了满足人类过分的需求而设计出来的权宜之计。要引导的是现代性的欲望，特别是无限科技创新激发出的过度欲望，有人甚至庆幸在科学之光照耀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利奥波德在1934年的演讲中指出：“两千多年来，一切文明都基于这一假设：人类命中注定要利用和奴役地球”“在此我想说，建设人与大地之间的和谐关系，是比发明机器更具挑战性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