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梅的父亲去世快一年了。吃饺子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看向沙发,那是父亲常待的地方。
“他从来没来过我的梦里,但我经常能在一瞬间看到他。”
常小梅的父亲叫常志强,生于1928年2月,儿时家住南京大光路八宝前街1号。如果南京大屠杀没有发生,当时的他应该正在期待即将到来的10岁生日。
那年冬天的情境,晚年的常志强说过很多次,常小梅也陪着父亲说过很多次。破城而入的日本侵略军,堆满尸体的街巷,极度安静后的哭喊,倒在血泊里的母亲,哭着吮吸奶水的弟弟……“父亲说,脚踩在地上都是黏的,到处都是血。”为了讲述这些经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以下简称“纪念馆”)成了常志强最常去的地方。但常小梅说,在更早之前,父亲从不踏足那里。
不苟言笑的父亲
在常小梅的记忆里,父亲很少露出笑脸。不与她亲昵的父亲,不愿背她的父亲,和身边人保持着距离的父亲,总让她觉得疏远。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天,她陪父亲回到夫子庙小学旧址,年过耆耄的老人,眼里突然满是光亮。“这是我以前上学的地方!老师在弹琴,我们小朋友围着琴转圈拍手……”那是常小梅从未见过的眼神,“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也能露出这样的笑脸。”
渐渐地,她知道了越来越多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细节,那些都是父亲失去笑脸的原因。
目睹父母和弟弟们的惨死后,常志强辗转来到难民区,又在数月后回到太祖母家,和老人们相依为命。“我问父亲,在太奶奶面前有没有哭过,他说没有。”一阵沉默之后,常志强又说,他都躲在被子里哭,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不出声地哭。
再后来,为了讨生活的常志强卖过油条和烧饼,在南京郊县贩米,也在紫金山上拾过柴,用来生火烧水。“父亲说松果燃烧后会散发香气,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是常志强苦难童年中为数不多的亮色,能撕开痛苦裹成的茧,让他短暂地喘一口气。
“笑由心生,一个人内心塞满了痛苦,笑从何而来呢?”她理解了不苟言笑的父亲。
纪念馆外的徘徊
1985年,纪念馆建成开放。但出乎大家意料,常志强并没有走进去。“他经常在馆外一圈一圈地绕,就这么待上半天。”家人问原因,老人说,一到那里就会想起遍地的尸体,满眼的血腥,实在不想回忆。
改变发生在1997年。当日本右翼势力公然否认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罪行,常志强一夜无眠,终于决定打破半个多世纪的沉默,将自己的经历写成材料,送到纪念馆。“他们不是不承认吗?我活着,就是最好的见证。”他对常小梅说。
在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常志强远赴日本参加幸存者证言集会,带着研究者指认亲人遇害地点,参与南京大屠杀相关纪录片拍摄……轮椅上,他的身影日渐佝偻,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前往一个个现场。
常志强再也不在馆外徘徊了。他常常在纪念馆的“哭墙”前停留许久,在心里描摹至亲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找回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常志强晚年最常去的地方,除了纪念馆,就是夫子庙。“祖父在夫子庙最热闹的巷子里开了家杂货店,巷子后头就是白鹭洲公园,父亲记得湖里的芦柴和荷花,还有冒气的甜汽水。”常小梅陪着父亲回忆夫子庙的点滴,听父亲唱《苏三起解》,那是祖父教他唱的。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这就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常小梅决定帮父亲找回1937年之前幸福的童年。
从2016年开始,常小梅主动让父亲画画、折纸、做手工。“父亲很会画画,几笔就能画出孔雀和兔子。”每次画完,常志强都会在画纸右下角署名“大龙”,那是他的乳名。到了春节,老人还会用糯米粉为每个孩子捏生肖属相,这也成了大年三十全家人最期待的新年礼物。
常小梅喜欢将父亲的画作和手工拍下来,发在社交平台,配上短文和音乐,记录他的老年生活。“人从呱呱坠地到老态龙钟,画了个圈,人生就是让圈尾去接圈首,是圆梦的过程。”她希望尽其所能,为父亲圆梦。
这是每个人的“12·13”
陪伴父亲的同时,常小梅还有另一份重要责任要担。“一次坐远途火车,邻座的小伙子好奇地问我,当年南京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吗?”常小梅意识到,她和父亲的声音传得还不够远。
2017年,常小梅在纪念馆原馆长朱成山的鼓励下,尝试为父亲写书。《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常志强的生活史》,5万多字,4个章节,囊括常志强从幼年到鲐背的80余年岁月。“现在这本书已经有了中、英、日三个版本,它会带着父亲的故事和那段历史去到更多人面前。”
常小梅相信每个个体所蕴藏的力量,更相信凝聚的力量。不让历史因久远而被遗忘,不让和平因触手可得而觉得稀松平常,在铭记历史、珍惜和平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应尽的义务与责任。“这不只是我父亲的经历,不只是南京这座城市的经历,这应该是每个人的‘12·13’。”
新江苏客户端·中国江苏网记者 柏丽娟 喻婷